不過一夜的功夫，小范詩仙一夜作詩百首，成就文壇盛名的事情在京都之內(nèi)一傳十十傳百，并以極快的速度向京都之外傳揚(yáng)開去。

    昨日李承澤和謝必安離開之后，許朝暮特地讓人關(guān)注了一下燕小乙的動靜，的確沒有進(jìn)宮當(dāng)值。這么算來……也不知范閑有沒有趁著這個(gè)機(jī)會把贗品鑰匙盡早送回去省得風(fēng)險(xiǎn)，也不知道他有沒有在廣信宮發(fā)現(xiàn)李云睿和莊墨韓的合謀之事。

    其實(shí)只要打聽一下昨夜皇宮有沒有刺客就行，但是……

    許朝暮只是商家女，在皇宮之內(nèi)沒有眼線人手，這種必定會被捂住的消息實(shí)在沒什么渠道。

    算了，反正……她也不是特別在意這個(gè)。

    她其實(shí)更在意的是……

    醉酒詩百這件事。

    范閑為了在李云睿和莊墨韓的構(gòu)陷之下脫身，也為了給之后夜探宮闈偷取鑰匙的行為掩護(hù)，故作醉酒之態(tài)誦讀了過百的詩詞，他自己也許并未如何上心，對之后的詩仙之名對慶國的意義也并不在意，但……

    旁人不是。

    比如……李承澤。

    因?yàn)檫@一夜范閑的詩句，字里行間透出的氣魄和滄?！?/br>
    “冠蓋滿京華，斯人獨(dú)憔悴”。

    讀過這兩句的李承澤便以為，范閑是可以懂他的。

    也許直到這一刻，李承澤才真真正正地想要將范閑這個(gè)人，放在交好的知己之位上。

    不再是單純的利用念頭。

    但是……

    李承澤不知道，這兩句寫盡李承澤的辛酸無奈的詩，并不是范閑的有感而作。

    這一日，心中感慨的許朝暮，沒去找李承澤，李承澤也沒有上門。

    接下來的事情，一件接一件，發(fā)生得很快，跟許朝暮所了解的劇情并沒有太大的出處。

    這兩日李承澤也很忙，郭攸之下獄，李云睿被貶出京都，朝中頗有震蕩，在當(dāng)日夜宴之后便開始準(zhǔn)備著的李承澤看準(zhǔn)了時(shí)機(jī)，試圖在這個(gè)時(shí)候暗中狙擊李云睿的死忠，收攏某些搖擺不定的墻頭草。

    許朝暮閑下來，抱著小羊駝在許宅悠閑地曬著太陽，靜等著事態(tài)發(fā)展，塵埃落定。

    在范閑已確認(rèn)出使北齊，即將出行的前一日，許朝暮聽說范閑帶林婉兒出城，而李承澤在城門附近的巷子里正搭亭子，想了想正考慮著要不要去瞧瞧的時(shí)候……

    宮里來了人。

    據(jù)說……淑貴妃想見她。

    許朝暮跟著來召她的小太監(jiān)一路進(jìn)了宮墻，在去見淑貴妃之前，先被領(lǐng)去了御書房，見了慶帝。

    說起來許朝暮對此毫不意外。

    在這么個(gè)“湊巧”的時(shí)候?qū)m里要見她，真正想要見她的怕并不是李承澤的生母淑貴妃，而是上次在御書房見過就已經(jīng)隱隱表現(xiàn)出對自己的懷疑忌憚的慶帝。

    只是……

    她猜，這次她進(jìn)宮只會傳出見過淑貴妃的消息而已。

    從御書房離開之后，許朝暮還是被引去了淑貴妃那里。做戲做全套，幌子也要做真些。

    這是許朝暮第一次見這位淑貴妃。

    擺滿了書架的廳堂之內(nèi)很是安靜，許朝暮跪坐在矮桌旁邊等候的時(shí)候，有些意外地察覺到……

    宮女太監(jiān)們都退出了屋子，站在了門外。

    等人都退出去之后，淑貴妃來了。

    她顯得很是平和，沒有什么架子，在許朝暮行過大禮后就讓她起身，兩人一并面對面坐在矮桌兩邊的時(shí)候，屋里已經(jīng)只有她們兩個(gè)。

    “許姑娘?！?/br>
    “貴妃娘娘。”

    這一聲招呼之后，屋內(nèi)陷入沉默。許朝暮安穩(wěn)端坐原地，平靜地保持微笑面對淑貴妃的目光。

    “承澤之前從未提起過你的名字，但是如今想來，他卻不是沒有提過你的?！?/br>
    這話說得矛盾，卻也挺好懂。

    “承澤先前給我送來不少京都不容易找見的書。”淑貴妃的手輕輕按在矮桌桌面上的一摞書上，手指一動將這摞書攤開，能夠露出每一本的封皮。

    許朝暮的目光落在淑貴妃手指停留著的那一冊上，勾起嘴角：“也是殿下的孝心。”

    至此，淑貴妃和許朝暮兩個(gè)人都確認(rèn)了。

    許朝暮的確給李承澤找過許多書，在京都的這一年之中也有不少，但是剛才淑貴妃指尖停留的那一本，卻是四年前許朝暮還在東夷城以南海邊的時(shí)候，讓人送來京都給李承澤的。

    那一摞的書里面只有這一本，不是這最近的一年里的。

    一個(gè)每一本書都能清楚記得擺在哪個(gè)書架哪一層哪個(gè)位置的書癡，不可能會記錯收到書的時(shí)候。淑貴妃猜到許朝暮早就跟李承澤有來往，許朝暮也承認(rèn)了。

    淑貴妃看向許朝暮的神情有了那么一點(diǎn)兒的變化，頓了一頓，手從書上移開，推了一碟子桌上的小點(diǎn)心到了許朝暮面前。

    許朝暮低頭一看，是她還挺熟悉的東西。

    糖蓮子。

    “除了書，承澤也讓人送來不少吃食方子，這一道我最喜歡，想來……也是出自許姑娘。”

    許朝暮捏了一顆放在口中咬開，卻又微微愣了一下。

    跟她給李承澤的方子不同，這碟子蓮子，蓮心未去，外層本就裹得很薄的一層糖粉的甜蜜，根本遮掩不住蓮心的苦澀。

    許朝暮心中嘆了口氣。

    “許姑娘……”

    “娘娘若是不介意，稱我朝暮就好?！?/br>
    “好，朝暮?！笔缳F妃倒應(yīng)得干脆：“你大概在我這兒坐不了太久，有些話，我便與你直說了罷?！?/br>
    “是?！?/br>
    “承澤他……心思深，疑心重，其實(shí)……不好靠近。但……他也不是一開始，就這樣的?！?/br>
    許朝暮平靜地點(diǎn)頭：“我知道?！?/br>
    “他……他走的這條路，大約早就注定了不會有什么好的結(jié)果，可他不肯回頭，我勸不住他，也知道他回不了頭?！?nbsp;淑貴妃嘆了口氣垂下眼，手指一下一下摩挲著桌面上書本的封皮紙張：“許姑娘找來的這些書，我都看過了，我相信讀這些書的人，定是個(gè)聰慧通透，什么都能明白的?！?/br>
    許朝暮大概猜到她想要說什么，卻沒有插口，仍舊端正地跪坐在那里等著下文。

    “這路……便如無底深淵，陪他走下去……大概不會有什么好下場。”

    許朝暮沉默了一下，突然勾起嘴角輕笑了一聲，伸手從面前的碟子里又捏起了一顆糖蓮子，卻是朝著淑貴妃遞了過去。

    淑貴妃愣了一下，默默地從許朝暮手里接過了糖蓮子，含入口中。

    “有心蓮子，雖苦亦甘?！痹S朝暮見淑貴妃吃下之后，又自己從碟子里撿了一起捏在指尖，迎著淑貴妃看過來的目光微笑：“娘娘與我說這些，希望我如何做呢？”

    淑貴妃沉默片刻，伸手從許朝暮指尖將那一顆糖蓮子拿了過來，眼睫顫得厲害：“……我自然……是……希望……”

    “娘娘的善心，我明白。你只是不想牽累到無辜的旁人?！痹S朝暮的聲音仍舊十分平靜，其中又帶著些許的安撫之意：“但這不代表，打內(nèi)心里，娘娘不想為殿下考慮。”

    淑貴妃默默地將這一顆糖蓮子也送入口中，這次卻是直接咬開，任蓮心的苦澀在舌根蔓延。

    “娘娘。”許朝暮慢慢伸出手去，輕輕覆上淑貴妃放在桌面上的另一只手背，在她眼睛微微有些泛紅地看過來的時(shí)候，勾起嘴角，聲音雖輕，卻是鄭重而又堅(jiān)定：“您說的是，這條路不好走，荊棘密布，刀光劍影，所以……才更不能讓他一個(gè)人走。”

    “……這路早就被寫好了，走下去不會有結(jié)果，反倒是絕命深淵……”

    “人生于世，誰不是在與天爭命呢？不去爭一爭斗一斗，哪個(gè)甘心束手就縛？再難再險(xiǎn)，總要去試試才知道結(jié)果，憑什么……一個(gè)人的命，要被另一個(gè)**縱撰寫？”

    淑貴妃被她話里的意思驚得微微睜大了眼睛。

    許朝暮的話音里面，隱隱帶著對某個(gè)人的不滿。

    甚至淑貴妃瞧得出，眼前的這個(gè)年輕姑娘眼里心里，沒有半點(diǎn)對那一位的敬畏。

    許朝暮并不受影響，笑了笑繼續(xù)道：“這路不是他想要走上的，然而如今既不得不走下去，那就走到底斗到底，總要讓那個(gè)執(zhí)棋的人也看看，所謂棋子，也不是就能任由擺布的?！?/br>
    “你……”淑貴妃的心砰砰直跳，左右看了看，慶幸著此時(shí)并沒有人守在近前，聽到這些“大膽”的話。

    許朝暮對上淑貴妃盡管有些被嚇到卻仍舊盡可能保持平靜，不讓屋外伺候的人察覺到異樣的神情，露出微笑：“娘娘放心，不論這路多險(xiǎn)多難，我都會陪他走下去，就算腥風(fēng)血雨，刀斧加身，定不留他一個(gè)人?！?/br>
    淑貴妃的手慢慢地翻轉(zhuǎn)過來握住了許朝暮的手掌，越收越緊，隱隱有些顫抖：“……哪怕萬劫不復(fù)？”

    許朝暮臉上的笑意又加深了許多，映襯著窗外夕陽透進(jìn)來的暖光，在淑貴妃的眼中，仿若熠熠生輝：

    “癡也好，傻也罷。”許朝暮也慢慢握緊了淑貴妃的手掌，一字一頓：“若我真的無力改變什么，那至少，我可以陪他一起萬劫不復(fù)?！?/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