悶熱的夏天已經(jīng)逐漸過去, 道路兩邊的梧桐樹葉子開始變黃, 又有些變成紅色。紅黃相間的葉子從樹上落下，在地面上撒上了一層色彩, 整個街道變得跟中世紀(jì)的油畫一般寧靜美麗。

    按照《刑事訴訟法》的規(guī)定, 龍城法院接受了檢察官的上訴，只是二審時間定在兩個月之后。

    大眾的目光在慢慢轉(zhuǎn)移到其他的明星緋聞，富二代新女友上面，逝去的人只停留在親友的記憶里。他們在人間存在過的痕跡, 漸漸變得模糊，直至消失無蹤。

    他們曾經(jīng)遭受過的, 他們的親人所承受的痛苦，從來都只是他們的事情。

    或許給社交媒體帶來了話題, 或許給眾多記者帶來了熱點, 或許給網(wǎng)頁增加了點擊。

    僅此而已。

    蘇碧曦在咖啡廳里的工作以管理為主，她在無數(shù)個輪回里積累的東西, 足夠她對于這份工作游刃有余。

    每當(dāng)工作日的下午，咖啡廳里的人都不多?？Х葟d的員工們在打掃完之后，四散開來打鬧。蘇碧曦就拿著一本《刑法》，坐在靠窗的位子上, 沐浴在已經(jīng)不那么灼熱的陽光下，細(xì)細(xì)看了起來。

    兩道陌生的氣息忽然來到了她的對面，兩個穿著正式神職人員衣服的神父和修女, 站在了她的面前。

    “白小姐, 有時間嗎？”

    蘇碧曦心中一哂。

    好像突然之間, 她就在華國火了，所有遇見她的人都認(rèn)識她，甚至有廣告商追著她，要她代言幾個品牌。

    她心里已經(jīng)連荒謬兩個字，都不愿意再說。

    而面前的這兩個人，站在她身邊，問她有沒有時間，是不是她一旦開口說沒有，明天，就會有她作為曾經(jīng)的老師，為人不遜，沒有禮貌，沒有信仰的傳言流出？

    她放下手里的書，站起來，迎著從窗戶傾瀉進(jìn)來的午后陽光，對這兩位胸前戴著十字架的人點頭，“請坐?！?/br>
    這位白人神父擁有一頭燦爛的金發(fā)，英俊迷人的臉龐，他紳士地替旁邊的修女搬開了椅子，并請修女先點了一杯果汁，自己放點了一杯曼特寧，還禮貌地問了蘇碧曦是否也需要，他們的談話可能會很長。

    他的漢語說得很好，在做自我介紹時，僅僅有些音調(diào)上的不同，舉止又彬彬有禮，咖啡廳里的小女孩子們一下就對他充滿了好感，端咖啡和果汁來的時候，還稱贊了神父的漢語。

    等服務(wù)生離開以后，這位叫做劉易斯的神父看了一眼蘇碧曦手中拿的《刑法》，眉頭微微一皺，跟旁邊的楊修女對視一眼，溫和地開口道：“白小姐在看法律方面的書籍，有什么心得嗎？”

    蘇碧曦扯開嘴角，露出一個禮貌的笑容，“只是隨意翻一翻，也許用得上。”

    “白小姐，我們對于發(fā)生在你家人身上的慘劇，感到十分遺憾，主會在天堂善待他們”劉易斯神父做了一個禱告上帝的動作，“我們只是龍城的神職人員，跟那位犯罪的少年毫無關(guān)系，希望白小姐能夠知曉?！?/br>
    蘇碧曦端起面前的檸檬水，點頭，并不答話。

    劉易斯和楊修女來之前就對今天的事情做過最壞的打算，知道這一趟不會那么容易達(dá)到他們的目的，也并不氣餒。年紀(jì)在四十歲上下，面容溫和的楊修女注視著蘇碧曦，“白小姐，《圣經(jīng)》上說，人有見識，就不輕易發(fā)怒。寬恕人的過失，便是自己的榮耀。你們饒恕人的過犯，你們的天父也必饒恕你們的過犯。你們不饒恕人的過犯，你們的天父也必不饒恕你們的過犯。我們今天來，是希望你能夠放下仇恨，放過你自己，也放過那個少年。寬恕他人，主便會寬恕于我們。”

    “要愛你們的仇人，還要為那迫害你們的人祈禱。這樣你們才能成為天父的兒女，正如天父使太陽照著好人，也照著壞人一樣；他降雨給正義的人，也給不義的人”劉易斯漂亮的藍(lán)色眼眸散發(fā)著圣潔的光芒，他替蘇碧曦的杯子加了水，“假如白小姐能夠?qū)捤∽约荷詈薜某鹑?，不僅白小姐自己，連同白小姐逝去的親人，也會得到主的寬恕和善待。那名少年所為的事誠然殘酷且兇惡，但是若是我們對那名少年執(zhí)行死刑，無論是注射致命的毒素，還是用電椅，絞刑，又何嘗不是一種殘忍呢？”

    “我始終堅信，一個人始終是可以改變的，始終是可以改好的，始終是可以經(jīng)過教育而得到提高的。而死刑，剝奪了這個人一切的可能，將所有的未來全部泯滅。當(dāng)人類的文明到達(dá)更高的程度，死刑終將被廢除。白小姐，你也曾是一名老師。設(shè)想假如你的學(xué)生，你將來的孩子得知，你曾經(jīng)親手將一名少年判處死刑，到那個時候，他們將會如何看你呢？”

    楊修女注意到蘇碧曦用手支撐著下巴的動作，這是代表她在認(rèn)真傾聽的表現(xiàn)，“那名少年在幼時曾經(jīng)遭受過極其可怕的侵害，給他的心理造成了影響一生，難以估量的陰影。但是由于其父母對他的保護(hù)不夠，司法制度的不完善，導(dǎo)致他對于整個社會擁有了極其錯誤的理解。他歪曲的心理，不健全的思想，導(dǎo)致他一時起意，犯下了這般可怕的暴行。整個社會對于他所遭受的一切，都負(fù)有責(zé)任。白小姐，你作為他的老師，與他的接觸更多，應(yīng)該更能體會他內(nèi)心的痛苦，對嗎？”

    聽了半天布道的蘇碧曦笑了笑，忽然問道：“神父，修女，你們都贊成廢除死刑？”

    劉易斯神父正色道：“是的，白小姐，我們都主張廢除死刑。我們認(rèn)為剝奪他們的性命滅絕人性，那么以死刑來懲處罪犯，與罪犯暴力取人性命，沒有任何不同，同樣該被強烈譴責(zé)。這種偽善的道德，難道不應(yīng)該譴責(zé)嗎？當(dāng)罪犯以殘酷的方式傷害，殺害受害者時，我們同樣用殘酷的死刑以回敬，這樣的酷刑，也是不合情理，不符合人道主義的。”

    “最可怕的是，死刑讓無辜者不再有沉冤得雪的機會。要知道，當(dāng)今世界，尤其是一些司法制度不健全的地區(qū)，許多被判處死刑的人，都是無辜的。但是一旦對他們執(zhí)行了死刑，他們將再也沒有翻盤的機會。這樣的遺憾，我們再也沒有辦法來彌補?！?/br>
    “呵呵呵呵……..”

    話音剛落，一直默默聽著他們說話的蘇碧曦突然開始緩緩笑了起來，好像聽到了什么有趣的笑話一樣，笑得不能自已。她笑到最后，因為肺炎還沒有好全的緣故，還劇烈地咳嗽了起來。

    等她端起溫水喝了一口，慢慢平復(fù)肺部的sao動，神情慢慢回復(fù)自然，劉易斯神父給她把桌子上紙巾盒遞了過去，疑惑地問道：“白小姐是想到什么有趣的事了嗎？”

    他們剛剛說的話，不可能讓人覺得好笑吧。

    蘇碧曦拒絕了劉易斯的體貼，從口袋里抽出一塊手帕，打理好自己，從這兩位深職人員坐下后，第一次將目光轉(zhuǎn)向他們，嘴角露出一個涼薄的笑，“原諒我的失禮，兩位。只不過，這實在是太好笑了。你們看，我剛剛失去了人生中最重要的丈夫和年僅四歲的幼子，不僅被媒體們要求要大方得體，冷靜克制，不哭不鬧，不失分寸，還被法官要求顧忌兇手的心理和情緒，被一些圍觀者要求不要炒作，博人同情，被二位這樣的神父，修女，要求對兇手寬恕，原諒，隱忍，網(wǎng)開一面。最后，兇手的家人指著我的鼻子說，如果我不寬恕，就是殘忍惡毒。所以，家破人亡，夫死子亡的，是陳家，并不是我，所以我才會被千夫所指，被所有人口誅筆伐，才能發(fā)生這么可笑的事情，是不是，兩位？”

    劉易斯頓了頓，說：“白小姐，我們理解你的痛苦，我們跟陳家沒有任何關(guān)系，我們只是普通的信仰上帝的子民……”

    “你們跟陳家沒有任何關(guān)系，受到傷害的不是你們，所以你們就輕飄飄說幾句話，要求我成為上帝，成為圣母，成為一個道德完人？你們要廢除死刑，所以殺人犯有權(quán)奪走無辜者的生命，而殺人犯的生命，根本沒有人能褫奪，除非有另一個殺人犯？你們口口聲聲那名少年，那么請問，那名少年的一切你們都想到了，誰來想想受害人，那些死去的人僅僅是討回公義的權(quán)利？稍等，神父，你知道，我不信教，對于宗教一無所知，跟你討論宗教或者《圣經(jīng)》，完全是無話可說”蘇碧曦冷眼看著劉易斯那僵在臉上的笑容，眼角泛紅地厲聲打斷他的話，“神父，修女，我也是今天才知道，原來作為一名受害者，也是不容易啊。我不僅要懂得宗教，熟讀典籍，了解法律條文，還必須能言善辯，學(xué)會在各種我從未接觸過的場合做出得體的舉動，把自己打造成一個毫無缺點的完人，方能不被人弊病。如果是這樣的話，我是否需要去學(xué)一學(xué)辯論，或者還要去報一個有關(guān)演技或者形象的課程，找一些公關(guān)形象顧問，變成圣母瑪利亞再世？”

    楊修女為難地看著蘇碧曦，就像看一個不聽話的孩子，“白小姐，我們不是這個意思。我們只是希望你能聽從主的勸告，對他人施以寬恕?！?/br>
    “楊修女有孩子嗎？”

    “白小姐，我沒有讓你難過的意思…….”

    “楊修女有孩子嗎？”

    “有一個十二歲的女兒?！?/br>
    蘇碧曦站了起來，眼睛一彎，露出一個大大的笑意，眼角卻流下了淚水，“如果我今天，強暴楊修女十二歲的女兒，并把她掐死，再殺死你的丈夫，然后痛哭流涕地說，因為我曾經(jīng)遭受過同樣慘痛的傷害，希望你寬恕我。楊修女，你如果能做到，我立刻就撤銷對于陳傅良的上訴。不過”蘇碧曦眼睛瞇起，慢慢靠近楊修女，直到不能更靠近的距離，“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一無所有，萬一我一時沖動，真得做了剛才說出的假設(shè)……楊修女，可別怪我沒有警告你哦?！?/br>
    ……

    楊修女臉色難看地跟劉易斯神父離開了。

    還好，結(jié)了賬才離開。

    不過蘇碧曦的淚卻一直不能停止。

    她看著墻角的那一簇簇盛放的三角梅，忽然想起自己家里，剛剛跟阿南一起種下去的那一株。

    她已經(jīng)很久沒有回去了。

    那株三角梅，已經(jīng)枯萎了吧。

    我們一直以為這個世界是有公道的。

    只是以為。

    “這株三角梅，遇見你真是倒了大霉了?！?/br>
    “你說什么？再說一遍？”

    “沒有沒有，我說，我一定會幫你把這株梅花種成全龍城最漂亮的三角梅，寶貝兒，這株梅花真是太幸運了?！?/br>
    “這才像話?！?/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