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0章 小熊
尚楚又吐了一次,他好像是覺得熱了,不讓白艾澤抱著,趴在花壇上語無倫次地呢喃著說他壞,他嫌棄自己的mama不會說話,他是全世界最壞的小孩,每次他們一起出門,他從來不牽她的手,不和她走太近。 三年級作文比賽他拿了第一名,題目叫《我的母親》,老師讓他在家長會上朗讀,他偷偷把“我的mama不會講話”這一句刪掉了,其實他知道啞巴很傷心,以前每次他拿了第一,啞巴都會把他的獎狀和作品貼在墻上,但那一次沒有,那天回家他看見啞巴在偷偷抹眼淚,他也悄悄躲起來哭了,那是他人生中最不光彩的第一名。 “劉麗麗,”尚楚轉過臉,醉意朦朧地說,“你知道劉麗麗嗎?哦對了,她可能叫許麗麗,你認不認識她?你知道她在哪里嗎?” 白艾澤坐在他身邊,把他側臉上一捋汗?jié)竦念^發(fā)夾到耳后,耐心地回答:“不認識,阿楚,她是誰?” “劉、劉麗麗就是同桌,”尚楚又問,“劉麗麗mama你認識嗎,你認不認識???” “我也不認識?!卑装瑵烧f。 “你真笨,”尚楚笑了起來,聲音里帶著濃重的鼻音,“我給你畫,你就認識了。” 他說著伸出一根手指,在花壇的泥地里勾了一筆,白艾澤折了一根花枝,把上面細密的絨刺抹平,牽著尚楚的手握住木枝。 “阿楚,用筆畫。” 尚楚用花枝畫了幾道彎曲的長線,又畫了個細長的三角形狀。 “這是劉麗麗mama的頭發(fā),”他點了點那幾條線,又指著那個歪歪扭扭的長三角,“這是劉麗麗mama的裙子,你認識嗎?” “畫的很好,”白艾澤摸了摸尚楚的后腦,“阿楚小時候一定是個小畫家?!?/br> “你認識她嗎?”尚楚不知道為什么對這個答案格外執(zhí)著,攥著白艾澤的襯衣下擺反復問,“你認識劉麗麗mama嗎?” 白艾澤對尚楚一貫有用不完的耐心:“阿楚,我不認識她,你給我介紹介紹,好嗎?” “劉麗麗mama嘴唇紅紅的,聲音很好聽,穿漂亮的裙子,還請我吃棒棒糖,很甜。”尚楚半瞇著眼回憶道。 “阿楚很喜歡她,對嗎?”白艾澤輕聲問。 尚楚有些不好意思地點點頭,接著又抿著嘴唇,沉默地趴回地上。 白艾澤輕輕揉捏著他的后頸,風也停了,安靜的只能聽見呼吸聲。 良久,尚楚才重新開口,聲音悶悶的:“劉麗麗生日了,我們?nèi)ニ依飸c祝生日,她mama夸我成績好。” “后來呢?”白艾澤問。 “后來......”尚楚想了想,“后來劉麗麗許生日愿望,蛋糕很大,有很多草莓,其實那天也是我的生日,沒人知道?!?/br> 白艾澤喉頭一酸:“我知道的?!?/br> 尚楚顧自回憶:“我也跟著偷偷許愿了。” “阿楚許了什么愿望?”白艾澤小聲問。 “我許愿,我想、想要.......”尚楚哽咽了一下,“我想和劉麗麗交換mama......” 白艾澤聽到他帶著哭腔的嗓音,心頭泛起一陣陣的酸楚。 尚楚深深吸了一口氣,忽然用手掌把泥地上那副潦草的簡筆畫抹平,重新攥上白艾澤的衣角,緩緩抬起頭,又小心翼翼地問:“你認識劉麗麗mama嗎?你認識嗎?你知道劉麗麗嗎?” 他眼底滿是通紅的血絲,眼尾紅著,鼻頭也是紅的,白艾澤握著他的手:“阿楚,不是你的錯......” “你認識她,你和她說,”尚楚突然激動起來,指尖止不住地發(fā)抖,“我不和她換,我不該用她的生日蛋糕許愿,我錯了,我不換,我要我自己的mama,我錯了我錯了,把我的mama還回來吧,我錯了我壞,我真的錯了,你問她見到我mama了嗎,你問劉麗麗看見沒,你去問她......” 他真的醉了,眼神渙散,語無倫次,說的話毫無條理,或許他的生命里真的出現(xiàn)過“劉麗麗”和“劉麗麗的mama”,又或許只是他在崩潰之下臆想創(chuàng)造出了這兩個人,企圖分擔他的痛苦。 無論如何,年幼的小尚楚一定悄悄幻想過,他的mama和“劉麗麗的mama”一樣,有一頭漂亮卷曲的長發(fā),穿優(yōu)雅時髦的裙子,裙擺寬大,說話和聲細語,有體面的職業(yè),會給孩子辦一場光鮮的生日宴會。 他曾經(jīng)有多么想要這樣一個“mama”,現(xiàn)在就有多愧疚、悔恨和遺憾。 白艾澤閉上眼,俯身抱住尚楚:“阿楚,你沒錯,你沒有做錯,你是最好的小孩,不是你的錯......” 過了十多分鐘,尚楚的呼吸漸漸平穩(wěn)下來,他睡著了。 白艾澤親了親尚楚的額頭,叫了一輛車。 他先前問過尚楚宿舍的地址,下車后把尚楚背上了五樓,張冰聽說了下午的事情,擔心的一直沒睡,一聽見敲門聲立刻就開了門,見到白艾澤也沒有多驚訝:“你是小尚的同學吧?小葛和我說了,他怎么樣了?” “你好,叫我艾澤就可以,”白艾澤說,“他喝醉了。” “趕緊進來先!我去燒點熱水,你自己坐,別客氣。” 張冰幫著把尚楚扶進門就去接水了,白艾澤進了房間,看見一床的布偶熊,目光猛地一凝。 二十多只玩偶熊,端端正正地坐在床上,整整占了半張床大小。 舊公寓的單人床本來就小,被一窩熊占走了大半,加上他睡相又不好,也不知道他是怎么睡的。 白艾澤把他放在小床上,脫掉他的鞋子,又幫他換上干凈睡衣,拉過薄被搭著他的胸口。 尚楚皺著眉,兩只手攥著床單,有些不安的樣子。 白艾澤輕輕分開他的五指,和他十指相扣,安撫地親了親他的指尖。 尚楚像是感受到了這個淺淺的吻,烏黑的眼睫動了動,眼皮掀開一條縫隙,看見白艾澤后笑了笑:“小白,你來了?!?/br> 白艾澤把臉貼在他的手背上:“我來了?!?/br> “小白,”尚楚眼神朦朧,笑著說,“小白,有天晚上我沒聽話,我好懶,又渴了,刷牙的時候喝了一小口自來水,就喝了一點,你就不來夢里看我了,我不聽話你就不要我了?!?/br> “不是的,阿楚,不是這樣。”白艾澤摸他的額頭。 原來他沒有清醒,原來他以為是在夢里。 “小白,我聽你的話的,我是最乖的,”尚楚的笑容有些疲憊,“你每天都來看我好不好,我不喝涼水,少吃辣,關了燈不玩手機,我有聽你的話?!?/br> “是,阿楚,你是最乖的?!?/br> 白艾澤胸膛里最軟的地方像是戳進去一根尖銳的小刺,一個勁地往他rou里鉆,扎得他又酸又疼。 阿楚怎么會這么想? 阿楚怎么會以為他不聽話,自己就不要他了? “小白,”尚楚眨了眨眼,愣愣地看著天花板,“我有時候覺得我是一只小熊,你對我好,那么好,可我只是一只小熊,別人說你怎么對一只小熊那么好呢,又臟,又壞,不好看,明明只是一只熊,壞了就丟掉了,不聽話就不要了......” “不是的,阿楚,”白艾澤喉結攢動,緊緊握著尚楚的手,“你不是什么小熊,你是你,你是我的阿楚,我喜歡你,喜歡得要命。” 尚楚不知道有沒有聽見,困意襲來,再次閉上雙眼,沉沉睡了過去。 白艾澤半跪在床邊,雙手握著尚楚的手腕,額頭抵著堅硬的床沿。 他從來就不知道尚楚是這么想的,尚楚在他面前總是笑的,他看見大多時候的尚楚是明亮的、鮮活的、生動的,只在偶爾,尚楚是陰郁的、不安的、畏縮的。 他自以為他做的夠好了,他小心翼翼地保護著大多時間那個白色的尚楚,幫著把偶爾的黑色尚楚藏起來。他以為只要他永遠站在阿楚前面,先一步替阿楚擋下疾風和驟雨,那個黑色尚楚就不會出現(xiàn),那么他的阿楚就還能自在、瀟灑、恣意。 ——艾澤,談戀愛不是養(yǎng)寵物。 葉粟的話在耳邊響起,白艾澤一直不敢去想是什么意思。 他的額頭在床沿輕輕碰了碰,感受到了鉆心的痛楚。 尚楚不是一只小熊,尚楚是他揣在胸膛里的金色太陽。 他真的不知道該怎么辦了。 突然響起的敲門聲打斷了他混亂的思緒,白艾澤打開房門,張冰端著一杯水站在門口,擔憂地往房里探頭。 “小尚還好嗎?”他用嘴型問。 “嗯,”白艾澤點頭,走出房間,輕輕合上房門,“睡著了?!?/br> “怎么會出這種事情呀,”張冰輕輕嘆了一口氣,把水遞給白艾澤,“我光是聽他們說都受不了,也不知道小尚有多難受。我給他打了好幾個電話都沒人接,急死我了......” “謝謝?!卑装瑵山舆^水杯抿了一口。 “還好你來了,”張冰說,“有你陪著他應該會好過一點,你急著回去首都嗎?要不然多陪陪小尚......” 白艾澤捧著溫熱的水杯,垂眸看著杯子里晃動的水面,低聲說:“我有一件事想請您幫忙?!?/br> 張冰一愣:“什么事?” 周六清晨,生物鐘讓尚楚在五點四十分準時睜開眼,他手腳酸軟,宿醉后頭疼的厲害,從眼球后面那個位置傳來一陣陣的脹痛,他動了動手指,疼痛感立即順著神經(jīng)蔓延到全身。 他對著墻皮脫落的天花板看了十幾分鐘,遲鈍的大腦才緩慢恢復運轉。 昨天他干嘛去了?頭怎么這么疼?渾身上下怎么一點力氣都沒有? 然后,他眼前跳出一個接一個的畫面:在會議室背地圖,吃盒飯,打電話給醫(yī)院確定看診時間,跟隊出現(xiàn)場,爛尾樓,他在警車邊等,有個人被捅死了,尚利軍墜樓死了,他暈了,在醫(yī)院醒來,去買保溫杯和蛋糕,喝了幾瓶三立春,吐了,醉了,沒了。 一幕幕場景像膠片似的從他眼前依次放映,他如同一個局外人,麻木地看著發(fā)生的一切,眼里沒有絲毫波瀾。 他怎么回宿舍的? 尚楚想了想,發(fā)現(xiàn)實在想不出怎么回事,一想就頭疼,干脆放棄了。 他記得今天要去局里,要領尸體,要做筆錄,還要處理后事。 尚楚也算是半個公安系統(tǒng)內(nèi)部人員,對這一系列程序了然于心,只不過他沒想到,他第一次參與進這套流程,竟然是以死者家屬的身份。 他起身下床,換好衣服去廁所洗漱,刷牙的時候往鏡子上掃了一眼,眼睛腫的和兔子似的,臉也腫了,丑的沒法看。 尚楚猜他昨天應該是哭了,他不曉得自己為什么要哭,明明尚利軍死了不是件多么值得傷心的事。 他接了捧涼水潑在臉上,再次抬頭看著鏡子里的自己。 ——大人是不怕痛的,尚楚,你是大人,要堅強一點,別再哭了,不然要給人看笑話了。 張冰聽見響動也醒了,在廁所外憂心忡忡地皺著眉,擔心他在里頭想不開出個什么好歹,沒忍住敲了敲門:“小尚?” 尚楚打開門,側身說:“你用吧,我好了?!?/br> 張冰看他除了精神頭不太足,神色倒沒什么反常的,問道:“你還好吧?” “沒事兒,”尚楚擦干手上的水珠,頓了頓又說了一遍,“沒事兒,真沒事兒?!?/br> 張冰觀察著他的表情,小心翼翼地問:“你爸爸他......” “死了,”尚楚聳了聳肩膀,沒什么所謂地說,“害得我周末也要跑局里,是不是挺無語的?!?/br> 張冰也聽說了小尚他爸是個酒鬼,據(jù)說不怎么管兒子,心里琢磨估計他們父子感情不那么親厚,所以尚楚看著沒太悲痛的感覺,于是暗自松了一口氣,拍拍他的肩膀勸慰道:“沒事的,日子還是要過嘛,堅強一點?!?/br> “嗯,”尚楚點點頭,“謝謝冰哥?!?/br> 每個人都在叫他堅強一點,他是該堅強一點。 “對了,”尚楚問,“我昨晚怎么回來的?我一點都記不起來?!?/br> “哦就是、就是那什么——”張冰舔了舔嘴唇,“我打電話給你,你喝多了,說話不太清楚,說是在中心商場前頭,我打車過去接你的?!?/br> 尚楚甩了甩頭,確實一點印象都沒有了:“辛苦冰哥了,大晚上的還出去接我回來?!?/br> “別客氣呀,”張冰擺擺手,“你年紀小,來我們這邊實習,多多照顧你是應該的?!?/br> 尚楚回房間換鞋,張冰給他泡了一杯感冒沖劑端過來,說昨晚上風挺大的,在外頭喝了那么多酒,小心別著涼了。 尚楚直覺有些不對,張冰大大咧咧的,平時哪兒有這么細心,但他沒有多想,估計是自己出了這個事情,連帶著身邊人對待他都小心謹慎起來,于是接過沖劑一口喝了:“謝謝?!?/br> “苦不苦?”張冰見他喝完了,往他手里塞了一個什么yingying的小東西,“吃個糖。” 尚楚攤開手掌一看,頓時瞳孔一縮—— 是那個牌子的薄荷糖。 他合上掌心,抿了抿嘴唇:“好?!?/br> 接下來的事情就很簡單了,尚楚先去確認了尸體是尚利軍,又去走過場抽了個血,用來做dna鑒定,進一步確認死者身份;接著到審訊室做筆錄,謝軍也來了,坐在他身邊陪著,徐龍看他的眼神格外溫和,問話的語氣也很輕,尚楚不太習慣他這樣,一五一十地回答他的問題,包括他打聽到尚利軍死前常去沖平路,但他也不知道具體情況如何。 做完筆錄,徐龍拍了拍他的肩膀,問他要不要休息幾天,給他放個假,尚楚說不用,下周一照常來打卡。徐龍說行,本來想讓他去和首都那邊交接,還是算了,這周末就讓他好好調(diào)整心情。 謝軍幫忙聯(lián)系了殯葬公司那邊的人,尚楚跟著車去了,火葬場邊有個等候廳,其他家屬在哭,尚楚很平靜地坐著,腦子里什么也沒想。 等骨灰的過程挺漫長的,過了不知道多久,工作人員捧著一個小瓷罐出來,問他有沒有什么遺物要一并存放的,尚楚搖頭說沒有。 他沒錢買墓地,骨灰只好寄放在殯儀館里,尚楚跟著進了一個大房間,柜子擺放的很擁擠,每張柜子都有一排排的小格子,外頭貼著死者的名字,里面是一個個小瓷罐。 “確定沒有一并存放的物品嗎?”那人在落鎖前又問了一遍。 尚楚搖搖頭,又說:“等等,能借我紙筆嗎?” 工作人員給他撕了一張便簽紙,尚楚低著頭,用黑色水筆在黃色便簽紙上寫了一個字,一筆一劃寫的很慢,再把那張紙疊了一疊:“這個,一起放進去吧。” “就這個了?” “嗯,就這個?!?/br> “好的?!?/br> 他剛才好奇瞟了一眼,這個年輕人在紙上寫的那個字有八畫,撇、點、撇、捺、橫折、豎、橫、豎彎鉤。 一個“爸”字。 從殯儀館出來已經(jīng)過了中午,太陽很大,曬得他汗流浹背。 他找了棵樹躲著,蹲在樹蔭里抽煙,抽完幾根又垂頭蹲了會兒。 等尚楚離開后,背后另一棵香樟樹后走出來一個人。 白艾澤在尚楚剛剛待過的地方點了點煙頭,三個。 阿楚抽了三根煙。 一根煙代表有點難過,兩根煙代表很難過,三根煙代表他還能站起來。 白艾澤垂眸,片刻后輕輕一笑。 是他的阿楚。 ※※※※※※※※※※※※※※※※※※※※ 明天不確定有無更新嗷,大家明晚十一點來看一眼,沒有的話就不用等啦,后天再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