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軒在臨安雖有名士之稱，但家境卻著實(shí)不算富裕，他就是以造園為生計(jì)，打心

    底也不耐煩官場應(yīng)酬那套，聽蘭庭既是這樣說，干脆就把臂直呼痛快，果然不再稱什么趙副使，以表字逕勿相稱。

    聽蘭庭問起靜玄命案來，魏軒也是知無不言：“實(shí)不相瞞，這案子我早就聽說過，倒也不信龔小郎竟然如此……不過我結(jié)識洇渡在先，甚至還為衛(wèi)公引薦了他。洇渡的父親張況岜在臨安聲名不佳，但洇渡卻不似他的父親一樣利欲熏心，和我也著實(shí)投機(jī)，他骨子里性情雖然放曠，實(shí)則卻甚是謙虛，不像龔小郎那般的……倨傲?！?/br>
    在魏軒的口中，蘭庭也算對張洇渡有了個更加具體的印象。

    仿佛是個放蕩不羈卻文質(zhì)彬彬的少年。

    “他愛慕靜玄，這不算機(jī)密，甚至龔小郎也是心知肚明，兩人一回在我家喝酒，我還親耳聽他們約定‘各憑魅力’，那時怎么也沒想到會鬧成這樣的地步！龔小郎這人，不僅僅是對靜玄，鬧出的緋聞也著實(shí)不少了，我有一個鄰人，家中的閨女容貌出挑，性情也極潑辣，龔小郎偶然得見，便對那姑娘大獻(xiàn)殷勤，后來硬是挨了那姑娘一個大耳刮，他終于才消停了。

    洇渡卻不像龔小郎那般的……多情，他是真把靜玄當(dāng)作紅顏知己對待，奈何是，唉，往往女子更喜纏郎，靜玄就偏被花言巧語打動，洇渡不如龔小郎放骸，但他對待靜玄的心意卻更摯誠?！?/br>
    聽說蘭庭想讓他引薦結(jié)識張洇渡，魏軒一口就答應(yīng)了，也連連保證不會直言蘭庭的身份，只說是衛(wèi)公與他都認(rèn)為知交的友朋，來了臨安游歷。

    第一次見，蘭庭發(fā)揮自己關(guān)于造園以及烹飪的見解，更兼詩詞一門的才華，簡直和張洇渡有如一見如故，甚至相見恨晚。

    但后來蘭庭主動去張家拜訪時，他被拒見了！

    張洇渡的拒絕很婉轉(zhuǎn)，他沒有出面，張家的門仆直接聲稱“十一爺出門了”。

    蘭庭當(dāng)然是明知張洇渡沒有外出他才登門的。

    有的事情似乎已經(jīng)清楚了，蘭庭沒有猶豫，離開張家門前后，便直接去了臨安縣衙。

    周王原本就在這附近潛伏著，一看蘭庭現(xiàn)身，胸膛一挺就率先直闖衙門。

    第578章 入獄出獄

    周王對臨安縣衙早已是憋著一肚子怨氣。

    臨安縣衙的衙役剛巧也是當(dāng)日阻攔費(fèi)聰告狀的其中一人，而此時雖說童政直接干預(yù)了費(fèi)惠命案，但童政并沒有直接罷免唐李杜這個縣官的權(quán)力，兩人還有一場御前官司要打，誰勝誰負(fù)尚且懸疑，衙役們盡管知道了來人與童提刑關(guān)系密切，但并不敢在這時就站定童提刑的陣營，只好硬著頭皮上前阻攔，話算是說得客氣了——

    “郎君稍候，小人立時通傳?！?/br>
    卻依然挨了一記窩心腳，衙役也難免被激發(fā)出一股戾氣，他們才是鐵打的營盤，連唐縣令都是流水的兵，這伙人在臨安縣是橫行慣了，猛然遭遇如此欺凌，有點(diǎn)顏面掃地的不甘心。

    但他立時看到了周王拿出的令牌。

    “滾開！唐李杜算什么東西，我還需得著等他允見！”

    雖然只是一晃眼，衙役只覺是金燦燦的一面令牌，甚至都沒看清具體形制，但緊跟著就被周王的隨從拔劍出鞘指穩(wěn)了喉嚨，衙役立時就不敢吭聲了。

    蘭庭很淡定的跟著周王闖進(jìn)了“六扇門”。

    唐李杜此時正和自己的左右手卜觀時處于焦頭爛額的時刻，他們已經(jīng)知道了童政親自審斷桃源村命案，料到童政必然會彈劾他們兩個枉法贖職，這是一場硬戰(zhàn)，但他們兩個也只能指望袁箕能夠扛住，不過他們當(dāng)然也需要為自己的枉法找個說得出去的借口，這些天兩人秉燭夜談案牘勞形就是因?yàn)檫@一中心。

    聽聞有人硬闖縣衙，這就有如火上澆油，立時引燃了唐李杜的怒火。

    他的主薄也相隨在后，登即認(rèn)準(zhǔn)了闖門者正是童提刑的“友交”，連忙低聲說明。

    唐李杜越發(fā)的火冒三丈了。

    既然和童政已經(jīng)是鬧得你死我活的境地，唐李杜當(dāng)然不會再有顧忌，他數(shù)聲冷笑，昂首挺胸：“兩位縱便有功名在身，硬闖縣衙企圖謀刺朝廷命官也該當(dāng)死罪！來人，將此二逆犯拿下！”

    周王的親衛(wèi)齊刷刷拔劍出鞘。

    唐李杜臉色立時就像被“刷子陳”滾了一道白/粉。

    他忽然意識到了什么……

    除非這真是一撥反賊，否則怎敢在光天化日之下與縣衙對抗？但這明顯又不是反賊……那就只有一種可能了。

    周王哈哈大笑，手往腰上一叉：“唐李杜，你要把小王污為刺客？”

    那面金牌這回是真真正正的亮了出來：“唐李杜，御賜金牌在此，見令有如面圣，你還直挺挺的站著？”

    不可一世的臨安父母官頓時被驚得屁滾尿流，往地上一跪卻呆若木雞。

    這不現(xiàn)實(shí)。

    據(jù)他們的情報(bào)，周王明明還在金陵城，根本就不可能來浙江?。?！

    且臨安雖然是浙江大縣，但還不足以引起周王的針對，更別說為了那么一起微不足道的平民命案，周王竟然就要與袁閣老一決勝負(fù)了么？不，這不符合策略，周王不可能這么沖動，這么短見！

    唐李杜登時有如醍醐灌頂，就算周王追究枉法贖職之罪，自己也是罪不及死，至多是被貶遷罷了，只要齊王能問鼎儲位，自己立時就能東山復(fù)起，著實(shí)犯不著如此奴顏卑微，周王怎么了，周王而今并

    非儲君！

    唐李杜于是順勢一拜，平息震驚之情：“未知殿下親臨，是下官唐突冒犯，不過下官斷非故意，請殿下恕罪。”

    說是請恕，但他自己竟就站了起來，著實(shí)也是因?yàn)槊鎸鹆畈坏貌话?，但金令畢竟不是皇上本尊，又就算皇上親臨，跪叩之后也可以起立回話。

    “唐李杜，你一犯贖職枉法，再有謗害無辜之嫌，本王今日便即罷免你與卜觀時等人官職，另請朝廷下派臨安縣令及縣丞接管縣務(wù)。”周王仍然是不可一世的作態(tài)。

    唐李杜勃然大怒：“殿下這是血口噴人，下官哪里謗害無辜了？”

    這人也算聰明，并不爭辯關(guān)于贖職枉法的罪行。

    周王冷笑道：“我說的是無窮苑玄靜命案，你當(dāng)心知肚明?！?/br>
    蘭庭一直目不轉(zhuǎn)睛盯緊了唐李杜的臉，他這時看見的是這張臉又白了幾分。

    “龔?fù)麣⑷?，罪證確鑿！”唐李杜已經(jīng)明顯有些外強(qiáng)中干了：“連浙江省提刑司對此案都無異議，直接上呈刑部復(fù)核，殿下縱然心存疑惑，也不能據(jù)此直接罷免朝廷命官，干預(yù)臨安司法行政！”

    “這是御賜金令，唐李杜你還想抗?fàn)?？御賜金令既然為本王掌握，本王便有先殺后奏之權(quán)，更何況只是罷免你等官職，接手地方司法行政？”周王冷笑。

    唐李杜不得不閉緊了嘴。

    實(shí)則他是知道的，不僅僅周王，齊王、秦王也有御賜金令在手，除了不能直接罷免地方將帥，干預(yù)軍務(wù)，確實(shí)可以對司法、行政官員先斬后奏，行使直接任免大權(quán)！但有御令金牌在手，并不代表就能為所欲為，皇帝下賜特權(quán)，這對于三位親王也有考較試探之意，非到萬不得已，緊要關(guān)頭，一般親王不會動用特權(quán)。

    可這算什么萬不得已、緊要關(guān)頭？

    不要說張況岜和龔敬宜，就連他自己，也不過就是區(qū)區(qū)縣令而已！

    除非是……唐李杜聯(lián)想到一個可能，越發(fā)的冷汗直淌。

    這就造成了他更加不敢反抗。

    周王大發(fā)一場威風(fēng)，終于順理成章接管了臨安縣衙，立時就把唐李杜和卜觀時軟禁待審，這番雷厲風(fēng)行，對他來說可謂易如反掌，但對于眾多臨安縣的吏員而言，簡直就是翻天覆地的劇變！

    消息很快傳了出去，連費(fèi)聰聽聞時都覺得自己有如是在做夢。

    什么？請托他居中斡旋促成武家姑娘成為婁氏雇工，因?yàn)楦卸鲌D報(bào)才助他察實(shí)了害死m(xù)eimei真兇的人，是周王殿下和趙副使？

    世界頓時變得一點(diǎn)都不真實(shí)了，越來越不真實(shí)了。

    還是劉里長聽說這震驚的真實(shí)后，恍然大悟——我說怎么小小桃源村的一起普通命案，竟這般巧合引來了國師高徒的關(guān)注，直接驚動省提刑司童大人插手，且分明童大人還對那趙郎君言聽計(jì)從……趙郎君原來就是趙副使啊，難怪了。

    而后他的腦門就挨了一鍋鏟。

    劉里長怔怔轉(zhuǎn)過身，看著手里還拿著鍋鏟的婆娘，他親愛的彪悍的妻子。

    “這樣說來，孩兒他爹你是真有望入仕了？”

    世界一點(diǎn)都不真實(shí)。

    但蘭庭終于見到了，依然活著的龔?fù)?/br>
    他被鎖在死牢里

    ，是個清瘦的少年，或許原本不像這樣的清瘦，但數(shù)月以來的酷刑和囚犯生活摧折得他變得這樣清瘦，他的手腕和腳腕還有顯見的傷痕，但臉上的傷卻愈合了，所以竟然一點(diǎn)不損他俊秀的眉眼。

    “金烏自西而升了啊，六月不曾飛霜，竇娥卻得昭雪?！饼?fù)廊灰兄鴪?jiān)硬又冰冷的石壁，攤開雙腳坐著，但神采飛揚(yáng)。

    蘭庭揚(yáng)了揚(yáng)手里的紙：“你認(rèn)罪畫押了？”

    “我若不認(rèn)罪畫押，就活不到現(xiàn)在了，我不怕死，但怕了受皮rou之苦，且唐李杜也好，張洇渡也罷，分明想把我置之死地，我只有認(rèn)罪，才能盼到一線生機(jī)，很好，生機(jī)被我盼著了，趙副使，你能不能解開我的枷鎖，我太想伸個懶腰了。”

    蘭庭滿足了龔?fù)纳鞈醒脑竿?/br>
    但這人竟然得寸進(jìn)尺：“能拿身干凈衣裳讓我換不？最好先許我沐浴，我自己都快被自己臭死了，要不是唐李杜一直鎖著我，我早就一頭撞死了干凈，唉，賴活不如早死。”

    “你一會兒說求生，一會兒又說求死，到底想死想生？”蘭庭失笑。

    “不想枉死，但也不想賴活，不過現(xiàn)在是不想死了，有了生機(jī)，有了重獲自由的希望，還一心求死的人，那是傻子。”

    蘭庭是個很好說話的人，他也很同情龔?fù)脑庥觯瑳]法想象在死牢里發(fā)臭的生活。

    所以他非但許了龔?fù)逶「?，甚至還張羅了一桌子美酒佳肴，兩人在縣衙里，但出了不見天日的囚獄，畢竟……遍布腐臭的地方著實(shí)影響食欲。

    龔?fù)峭袒⒀室环?，終于是把筷子一丟，又連飲了三杯美酒，才敬蘭庭：“多謝趙副使成全了。”

    “你不急著訴冤？”

    “不急，能見到趙副使這樣的妙人，雖死無憾。”

    蘭庭：……

    假想他若是個女子，此刻是想投懷送抱呢？還是一個大耳刮子招呼？這也許是個無解的難題。

    “你不用問，我都說了吧，我沒有殺人?！饼?fù)軔芤獾耐巫永镆豢?，意猶未盡的伸了個懶腰：“我不傻，是因我一早就看穿了靜玄，但我也很傻，是因我一直沒看穿張洇渡。我還是從頭說起吧，我結(jié)識靜玄，全因張洇渡，他說他偶然認(rèn)識了一個女子，詩才不俗，風(fēng)骨凜傲，我聽他形容，大為好奇，我想也許這回我真能找到夢寐以求的紅顏知己。

    第一次見靜玄，是在離塵庵，這庵堂的名號本就有些意趣，那天我去的時候，桃李開得正艷。

    靜玄一身緇衣，神色冷漠，端的有如不食人間煙火，也確然與俗不同。說起詩詞來，她說最喜的蘇東坡筆下的柔奴，一句‘此心安處是吾鄉(xiāng)’，點(diǎn)醒了多少得失心重。我那時，也確然愛煞靜玄，我提出愿提供一安穩(wěn)之地，庇她不受世俗所擾，她欣然認(rèn)同，我對她就更生傾慕之情?！?/br>
    蘭庭沒有打斷龔?fù)臄⑹?，只是飲酒?/br>
    “但后來，我看穿了靜玄的虛榮與造作，她對我，是欲擒故縱，這是煙花女子慣用的手法，她用來頗生硬了，甚至不如煙花女子更加有趣。我對她大失了興趣，連逢場作戲的念頭都沒有了，我其實(shí)應(yīng)當(dāng)將她送還張洇渡，但我沒有這么做。”

    龔?fù)恍?，露齒。

    第579章 轟動一時

    露齒一笑后，龔?fù)e目看了眼月色和星光：“洇渡于男女之事上，一直比我執(zhí)著比我……呆滯。我那時相信他的心懷純凈，是個坦坦蕩蕩的真君子，我怕他被靜玄欺騙，他和我是不一樣的，他的父親再寵他，但不會像我的父親一樣沒有節(jié)制的一讓再讓，張況岜絕對不會認(rèn)同洇渡娶靜玄為妻，我那時想倘若洇渡為這樣一個女子和父親家族反目，太不值得。

    所以我沒有提出讓靜玄離開，原本想著她就算一直留在我家，無非就是多她一人花耗而已，盡管比養(yǎng)個妾室還多，對我來說也無關(guān)痛癢。

    但靜玄不甘心。

    我真不招惹她了，她卻主動糾纏，請我吃酒，羞羞怯怯的表白，說她答應(yīng)嫁我為妻，我何嘗說過娶她為妻的話？一時沒忍住，就坦言相告了，說她根本不是我想娶的人，過去是我唐突，誤解了，多有挑逗的言行……然后我就挨了她一杯酒潑在臉上，鬧得不歡而散。我并沒有拘束靜玄，所以這事很快就被她告訴了張洇渡，張洇渡沖我發(fā)火，我也沒能摁捺住脾氣，由得張洇渡把靜玄帶走，心想管他們?nèi)绾文??！?/br>
    說到這里，龔?fù)稚炝藗€舒展的懶腰：“后來的事趙副使大抵都知道了，我并沒有去無窮苑，莫名其妙就被逮來了縣衙，才知道靜玄竟然死了，雖說張洇渡誣陷我是殺人兇手，但你就當(dāng)我蠢吧，我還是要替他說句公道話，我并不認(rèn)為是他殺害了靜玄。因?yàn)槟嵌螘r間，他一直不遺余力想要勸服我，讓我娶靜玄為妻，他是癡情人，在我看來，他的確想讓靜玄如愿以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