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知秋回過頭來小心翼翼地問道：“我這樣介紹你，足夠正式了嗎？”

    韓璧：“……你做得很好。”

    護(hù)國寺外，鐘聲低回。

    有人踏著風(fēng)聲跑了過來，遠(yuǎn)遠(yuǎn)地喊了一聲“韓璧”。

    是燕陽。他穿著一身清素的僧衣，卻是披頭散發(fā)，哭喪著臉：“與其要我在這里茍延殘喘，你倒不如把我押回牢里候?qū)彴?。?/br>
    時候已經(jīng)不早，韓璧沒耐心地道：“陛下難得愿意饒你一命，你還有什么不滿？要是你實(shí)在想找死，也等我走了以后再說。”

    若不是燕懷深棄暗投明，還未必能換得來這份法外開恩，即使如此，護(hù)國寺寶相莊嚴(yán)，恪守清規(guī)戒律，外有衛(wèi)兵日夜把守，幾近與世隔絕，燕陽若是入了護(hù)國寺，從此便只得清心寡欲，再難入世一步了。

    燕陽心里清楚他對面這人根本不好說話，于是只得嘆了口氣，轉(zhuǎn)而問道：“我父親何時問斬？”

    韓璧：“此事與你無關(guān)?！?/br>
    “我不過想知道他的忌日?！毖嚓柡[了半輩子，卻沒想到他向來沉穩(wěn)的養(yǎng)父才是真的會鬧，一下子就鬧得天翻地覆，沒有任何轉(zhuǎn)圜余地。

    韓璧念在相識多年的份上，答道：“待他人頭落地的那天，我會派人向你說一聲的?！?/br>
    燕陽低聲哦了一下，臉上是掩飾不住的沮喪。

    “燕陽，我最后問你一件事?！表n璧忽然說道。

    “……問吧?！?/br>
    韓璧深深地望了他一眼，目光不帶情緒卻異常銳利：“燕懷深復(fù)國一事，你是真的毫不知情嗎？”

    燕陽臉上一僵，隨后苦笑道：“這重要嗎？”

    “你可以把這當(dāng)成審問?！?/br>
    “我是一知半解?！毖嚓枃@了口氣，“在這之前，我甚至都不清楚自己有個兄弟叫衛(wèi)庭舟?！?/br>
    仔細(xì)說來，衛(wèi)庭舟與他同為燕懷深的養(yǎng)子，勉強(qiáng)能算兄弟。

    “你還知道多少？”韓璧不緊不慢地說道。

    燕陽思忖了片刻，從袖口處掏出了一個小巧的竹筒，原本用于養(yǎng)他心愛的蛐蛐，因此一直隨身攜帶，直到今日再度打開，里頭已經(jīng)沒了活物，只剩下一張折疊的紙，恰到好處地塞在竹筒之中。

    韓璧接了過來，竟然又是一張契約。

    “我把這東西送給你，如此一來，不論我到底知道多少，都不重要了?！毖嚓栃Φ?。

    護(hù)國寺所在的山峰不高，韓璧緩步走下山去，也不過花了些許時間，便看見了沈知秋的身影，他獨(dú)自等在山下，仍舊是站得挺拔筆直，頗有點(diǎn)清風(fēng)朗月的意味。

    沈知秋慚愧道：“我應(yīng)該陪你上山的，不過，我進(jìn)不去護(hù)國寺……”

    此事說來仍舊跟蕭少陵有關(guān)，三年前掌劍真人帶人到護(hù)國寺為趙銘川祈福，岳隱因事務(wù)繁多而沒有跟去，如此一來，便無人再能看得住蕭少陵。

    說來也是湊巧，那日護(hù)國寺中有貴客遭逢暗殺，蕭少陵見義勇為，一腳就把賊人踹到了護(hù)國寺門前的大銅鐘上，硬生生地把那銅鐘踹出了一個人形凹痕。

    這座大銅鐘已有百年歷史，至此壽終正寢。

    后來，護(hù)國寺僧人先是感謝了這般義舉，最后委婉地奉勸墨奕眾人，尤其是蕭少陵：“施主日后還是少來為妙。”

    沈知秋原本很是低調(diào)，卻因?yàn)橄惹八p死一事鬧得人盡皆知，后來又和韓璧出雙入對，名聲越發(fā)大了起來，想要光明正大地走進(jìn)護(hù)國寺竟然成了一件難事。

    韓璧：“無妨。你等了許久，累不累？”

    沈知秋先是搖了搖頭，隨后又抿著唇道：“只是有點(diǎn)悶?！?/br>
    “為何？”韓璧大為驚奇，沈知秋堪稱一生難遇的悶性子，卻沒想到他也會有感覺沉悶的時候，繼而又輕聲笑道：“算了，我陪你說話，自然就沒事了?！?/br>
    沈知秋豁然開朗：“原來如此?！?/br>
    韓璧疑惑地望他一眼。

    “原來是不能和你說話，我才會感覺悶的?！鄙蛑锬托牡亟忉屩Ｗ詮暮晚n璧心意相通，他便許久沒有一個人呆著，偶爾為之，竟然也會感到孤單。

    韓璧端著正兒八經(jīng)的語氣逗他道：“沈知秋，你學(xué)壞了，都知道暗示我不要離開你了。”

    沈知秋冤枉極了，正色道：“我不是，我沒有?！?/br>
    “真的沒有嗎？”韓璧挑了挑眉。

    沈知秋連忙解釋道：“真的沒有，我只是在心里這樣想了一想……”

    話剛落音，韓璧就被他這話甜得端不住架子，一個沒忍住笑了出來，沈知秋看著他的笑容，只覺得那些不合時宜的孤單和寂寞全都一閃而過，頃刻間就盡數(shù)沒了影蹤。

    二人說說笑笑了好半天，直到回到韓璧家中才開始談及正事。

    沈知秋看了看燕陽送的禮物，驚訝道：“燕陽竟然會把這個交給你……”

    那竹筒之中裝著一封衛(wèi)庭舟的自白書，闡述了自己冒認(rèn)前朝皇子方鶴姿的經(jīng)過，下方同樣蓋了紅手印，那是成年男子的手掌大小，骨節(jié)分明，紋理清晰。

    燕懷深讓衛(wèi)庭舟假冒皇子，必然要留下他足夠多的把柄才能掣肘于他，這封自白書想必先是由他逼迫衛(wèi)庭舟寫下，繼而又交給了燕陽，讓他當(dāng)作最后保命的手段。

    因此，燕陽肯把這封自白書交給韓璧，便是推心置腹的透底，可謂是誠意十足。

    韓璧見沈知秋疑惑，便耐心地解釋道：“陛下要削弱世家門閥，已是惹起眾怒，若是趕盡殺絕，只會逼得他們破釜沉舟，倒不如開個恩典，特許他們留條血脈，自然會有貪生怕死的前來歸降?！?/br>
    “原來如此，怪不得燕陽愿意棄暗投明?！鄙蛑锘腥淮笪?。

    有些話韓璧卻沒說盡——南江帝這道恩典說得漂亮，然而到了天下太平之時，卻未必會真的一言九鼎，做到降者不殺。燕陽雖然不聰明，卻知道誰更值得信任，寧愿把這份自白書交給韓璧，只求屆時保他一命。

    世家門閥，自然也包括韓家，是否真的能全身而退，韓璧并沒有十足的把握，于是便沒有向沈知秋詳細(xì)說明此事，免得他白白擔(dān)心一場。

    韓璧佯裝無事地轉(zhuǎn)移話題道：“明早便要出發(fā)到煙沉谷了……”

    沈知秋果然中計(jì)，不由得想起那位仍在衛(wèi)庭舟手上受苦的小師叔趙銘川，頓生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