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迎臉上又露出了那種惆悵的神色。

    沈知期知道, 她是想起從前在山上的日子了。那一段她不知道, 也無法參與的過去。

    所以即使明知道不應(yīng)該, 但每次唐迎露出這種表情, 沈知期心里還是會非常介意，感覺彼此之間像是隔了一些永遠無法抹去的東西, 讓她的心因為不確定而隱隱不安。

    何況她直覺唐迎此刻所想的內(nèi)容，不會令人愉快。

    “因為什么？”她忍不住問。

    唐迎回過神來, 一見她臉上的神色, 就知道她肯定是誤會了。

    過去的事她其實并不想提, 但也沒有隱瞞的必要。沈知期想知道，也沒什么不能說的。不過那些事情, 她也要整理一番, 才知道應(yīng)該從何說起。

    “我們天工閣的歷史，可以追溯到盛唐時期，但真正形成規(guī)模并發(fā)展壯大, 是在宋朝。最開始的時候，只是一群工匠為了活下去而聯(lián)合在一起, 卻因為彼此之間毫不藏私的交流, 誤打誤撞反過來使得各自手中的工藝發(fā)展。”

    技藝精湛到了某種程度, 自然而然也就擁有了社會地位。但先祖?zhèn)儾]有忘記曾經(jīng)的艱難，天工閣“濟世救民”的理念就這樣漸漸形成了。

    但是這樣的好日子沒有持續(xù)太久，蒙元鐵蹄南下，摧毀了南宋朝廷，也給天工閣帶來了近乎毀滅性的打擊。明末時天工閣因戰(zhàn)亂自隱, 最直接的原因便是對異族的畏懼。

    ——少數(shù)民族人口稀少，為了維持特權(quán)、保證對漢族的統(tǒng)治，蒙元將治下百姓分為四等，又按照職業(yè)貴賤分九等，階級劃分異常殘酷，而滿人同樣將漢人視為奴隸。

    工匠的地位本已很低，在這種打壓之下難以為繼，不得不出此下策。

    所以天工閣雖然自稱是一族，但其實卻并非同姓。只不過因為自稱傳自唐時，所以在歸隱之后，大部分人便摒棄了原本的姓氏，以唐為姓。

    所以唐在天工閣內(nèi)部是大姓，但彼此之間卻并不連宗，也不影響婚配。

    族中因為種種原因無人養(yǎng)育的孩子，同樣會被賜姓唐，由族中出錢撫養(yǎng)。

    唐迎的唐，就是這樣來的。

    她父母早亡，成為無人撫養(yǎng)的棄嬰，襁褓之間就被抱到了族中。

    天工閣人人都有一門好手藝，即便是女子也不例外。照看他們的那位嫂子，平常也是各種工具不離手的，他們這些孩子，就繞在她身邊瞎玩兒，還沒走路就已經(jīng)學會拿著工具玩兒。

    到七八歲左右，唐迎的天賦就已經(jīng)展露無疑，做出來的東西絲毫不遜色于那些大人。這一代族中管事的唐家大奶奶就把她抱到了身邊教養(yǎng)。

    大奶奶對她的培養(yǎng)不遺余力，族中最好的工匠手把手的教，藏籍圖紙都任由她翻看。

    但這種栽培，并不是無條件的。

    隱居山林并沒有讓工匠們的心靜下來，即使只是在天工閣內(nèi)部，矛盾和紛爭也始終沒有停歇過。這世上有眼睛里只看得到手藝的人，也有將權(quán)勢地位看得很重的人。唐姓是天工閣的大姓，族中事務(wù)也由他們掌管，但這個姓的來歷，就注定了他們不可能一條心。

    所以在唐家內(nèi)部，下一代的掌權(quán)人是需要通過競爭決出的。

    身為工匠傳人，比的自然是各自的手藝。

    手藝不會騙人，會幾門手藝，每一門掌握到了什么程度，當著所有人的面動手做一遍就知道了。公平公正，這規(guī)矩也就一直延續(xù)了下來。

    大奶奶的孫子唐琳，也是這一代的競爭者之一。

    其實他的水平已經(jīng)不錯了，但不是最好的。在這一代的弟子之中，比他更出色的有三四個人，想要爭過他們，基本上不可能。

    但大奶奶也有自己的辦法，她為唐琳找到了一個最好的幫手，就是唐迎。

    在大奶奶看來，這是雙贏的好事。

    對唐琳而言，有了唐迎這個年輕一代最出色的弟子，競爭便沒有任何懸念。事實也正是如此，自從大奶奶將她養(yǎng)在身邊，族中所有人便都將唐琳看作少主。

    而這對唐迎也有好處。雖然在天工閣里，男孩女孩都學一樣的東西，看上去并沒有差別對待，但女弟子是不具備爭奪掌權(quán)人的資格的。何況唐迎還是個孤兒，身后沒有家族支持。但她只要幫助唐琳登上那個位置，就能站在他身后，借著他的手左右局勢。

    大奶奶自己當年走的就是這條路，一點兒也不覺得唐迎會不愿意。

    何況唐琳還那么喜歡她。

    其實族中少有不喜歡唐迎的孩子，也許是因為她生得實在好看，就算彼此是競爭者，也對她討厭不起來。大家能做的，也就是對唐琳羨慕嫉妒恨一番罷了。

    唐琳更是從懂事之后，就一直將她當成自己未來的妻子看待。

    他支持她，愛慕她，照顧她，但也無時無刻不在試圖控制她，理所當然的要求她按照他的心意行事。

    唐迎唯一會做的蛋炒飯，就是為他學的。

    “那時候我剛開始接觸那些比較高深的手藝，每天都要忙到深夜。唐琳也不跟別人出去玩，就一直跟在我身邊，非得等我休息了才肯去睡。有時忙得太晚，餓了就去廚房找吃的。唐琳喜歡吃炒飯，就總做這個?！?/br>
    做的當然不會是唐少爺，而是唐迎。一開始當然是不會的，后來慢慢的也就練出來了。

    “大奶奶知道后，就把藏書閣的鑰匙給了我，是唐琳求來的?！彼运恢睂μ屏蘸芎?，他的要求，只要不是特別過分，唐迎通常都會盡量滿足。

    有時候她會覺得自己很卑鄙，明知道這種遷就意味著什么，但還是無法拒絕。

    唐迎說到這里，停了下來，轉(zhuǎn)頭去看沈知期，“我不是你想的那種眼睛里除了手藝別的什么都沒有的人?！币驗樗纳畈辉试S她做這樣純粹的人。

    沈知期握住她的手，她的心無可爭議的偏向唐迎這一邊，“你沒錯。既然你姓唐，是天工閣的一員，這些東西本來就可以學。我倒覺得，你那位大奶奶很有心計，她這種做法……”她皺著眉頭，覺得不舒服，但又找不到合適的詞語來表達自己的觀感。

    唐迎不由一笑，“我知道。”

    大奶奶是在馴她。就像馴服一匹烈馬，一頭蒼鷹，要讓她吃足苦頭，又要拿出足夠大的誘惑，一點點將她馴養(yǎng)成她想要的模樣。

    她對唐迎苛刻，所有施恩的事都是唐琳來做。她要唐迎成為唐琳身邊最忠實的仆人，一切以唐琳為中心，為他謀劃。為此不惜將她自己眼中最好的一切都拿出來做交換。

    但是本質(zhì)上，唐迎跟她就不是一種人。她在意的那些，唐迎從來沒放在心上。她追求的是一門又一門各具特色的手藝，當天工閣所有的技藝都被她學到手時，這個地方就注定留不住她了。

    二十歲這一年，掌權(quán)人競選之前，唐迎燒出了失傳數(shù)百年的秘色瓷。

    在所有人欣喜若狂之際，她已經(jīng)悄悄下定了離開的決心。

    留在山上的路一眼就可以看到盡頭：嫁給唐琳，扶持他上位，成為另一個大奶奶。

    而山下，是一片她未曾涉足過的、斑斕的世界。

    “現(xiàn)在我才發(fā)現(xiàn)，其實大奶奶和唐琳都沒錯?！碧朴次兆∩蛑诘氖?，看著她道，“只不過，唐琳并不是那個能讓我心甘情愿被他馴養(yǎng)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