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的風撲面來，吹滅溫定山打火機竄出來的火苗。他被風吹得沒脾氣，笑著罵了聲：叼你老母。

    然后隨手把煙扔進海水里，為環(huán)境污染貢獻一份微薄的力量。

    真是叼你老母，他在這一日過大壽、在這一日死全家，來不及笑，來不及哭，卻要記著給大小姐送禮物。

    也許是那個叫上帝的看他不爽。

    到家，門口道路停著一輛黑色平治，他認得車牌，是霍嘉業(yè)的車。進到客廳里，只見霍嘉業(yè)正在嘉寶面前哭哭啼啼的訴苦，嘉寶一臉冷漠的望著表，仿佛在計算他何時到家。

    霍嘉業(yè)看到溫定山，便轉(zhuǎn)頭不理嘉寶了。

    “阿山——”

    “二少有事？”

    他能有什么事。果不其然，霍嘉業(yè)吞吞吐吐說：“我上個月戒毒，快要成功時又破了戒。你跟阿寶都不幫我，沒辦法，拿公款去買白粉，現(xiàn)在公司要破產(chǎn)，你不肯幫我，我只能找大耳窿借貸?！?/br>
    見溫定山面色沉凝，霍嘉業(yè)又說：“現(xiàn)在你是霍氏集團的大佬，要讓江湖人知道我霍家二少被逼去借高利貸，對你名聲也不好?！?/br>
    溫定山問他：“你要多少？”

    “不多，五百萬?！?/br>
    只有富家長大的少爺會說這種話。

    五百萬，溫定山當年去碼頭做工一個月都掙不到五百塊。

    “明天我開支票，你來取。五百萬，是看在你是阿寶阿哥的份上?！?/br>
    霍嘉業(yè)感激涕零：“多謝溫生，哦不，等阿寶成年，就要改口叫你妹夫。”

    “不必謝我，要謝就去謝嘉寶。”

    他傾訴一整晚，嗓子干裂，沙啞著跟嘉寶說：“嘉寶，你我不被霍家爛事牽連，多虧溫生?！?/br>
    嘉寶說：“滾，以后別來找我。”

    霍嘉業(yè)拿到錢，不在意嘉寶說什么，他幾乎是歡喜的離開。等他開車走后，溫定山點一支煙，在平安夜最后一刻享受到香煙和嘉寶的同時擁有的快樂。

    他不如其它人貪心。

    他的生日愿望，一是平安、二是嘉寶、三是香煙。

    他望向嘉寶，“跟嘉寶比心狠，我是后生仔?！?/br>
    嘉寶和他面對面坐下，用談判的姿態(tài)，語重心長：“溫定山，霍家的錢有幾分是你掙來的？你憑什么拿霍家的錢慷慨敗家子？”

    “你在書院讀書，我給霍家銷贓，你說有幾分是我掙來？”

    “白粉能輕松毀掉一個人，好歹兄妹一場，是今生的緣分，我不想看我哥哥為了一包粉，變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你這么害怕白粉，知不知你們姓霍的靠什么發(fā)家？不靠我?guī)湍銈兓艏蚁辞迳?，你還能在英皇書院讀書，做出人頭地的白日夢？”

    “我們談霍嘉業(yè)，不要事事都扯到我身上?！?/br>
    溫定山幾歲她幾歲？她才上場就敗陣。

    溫定山拿出在外面和人講話的沉著氣勢：“我只是想讓你知道，我做事都是三思過的?；艏以谖沂稚?，只會比以前更好?！?/br>
    “你本事通天，可以自立門戶?；羰霞瘓F在你手上變得再干凈，別人也只會講你是吃里扒外、篡權(quán)奪位的反骨仔?！?“好，我撇下霍家，明天就讓七叔接管霍氏集團，還有你。你說他會拿你怎么樣？聽說他介紹你家姐做權(quán)老虎契女，會不會也給你認什么契爺，你比你家姐更柔弱、鮑魚也比不上你鮮嫩，你猜他會介紹幾個契爺給你？我提前告訴你，四五十歲的男人zuoai，比上刑還痛苦?！?/br>
    你跟他正經(jīng)談事，總離不開下三流。嘉寶氣得吐血，便越挫越勇，反問：“你被四五十歲的老男人上過？這么清楚？”

    “干我？沒個比我粗的rou干不動。以后不要看黃色小說，腦子都看廢掉。”

    “你收聲！”

    那本黃色小說在班級里傳閱遍，嘉寶沒料到在自己手上失守。

    咸濕佬教她做人，真是比棟篤笑更幽默。

    溫定山突然嘆氣，“嘉寶，平安夜，我不想惹你不開心?！?/br>
    嘉寶卻跑去魚缸前喂熱帶魚。

    他手放進口袋里，里面有幾顆糖，不知該不該現(xiàn)在給她。香港也不是什么都有，這糖果就沒有。以前他去澳門辦事，回來總給她帶這個牌子的糖果吃。

    澳門和香港看起來那么像，實際上千差萬別。

    玻璃魚缸盛滿水，把她美麗的臉龐折射再折射，扭曲得他都認不出。嘉寶到底有多美麗？他說不出。他看過男同學寫給她的情書，字里行間，都贊美她多圣潔，幾乎把她比作圣母瑪利亞。

    嘉寶很漂亮，可他不在意。

    女人的臉、青春，不過是虛構(gòu)出來的粉飾這世界的借口。下流的世界需要浪漫的故事，所以創(chuàng)造了女人出來。

    嘉寶越來越美麗，美得像一塊沒人敢觸碰的冰。

    午夜鐘聲、色彩斑斕的熱帶魚，溫暖的室內(nèi)燈，暈開的煙草味，還有電視臺主持人的Merry   Christmas...這一刻像個虛偽的肥皂泡，溫定山不敢用力去捉。

    他怕肥皂泡破了，美好都消失不見。

    怕他美夢醒來，又是去年圣誕節(jié)，他放過鬼華一條命，霍嘉樑氣得要死，讓人給他注射海洛因。嘉寶在霍嘉樑面前跪下，給他磕頭，額頭都磕破了，求霍嘉樑放過他一命。

    她哭得滿臉猙獰，沒法子，打破酒瓶，拿玻璃渣抵她自己的喉嚨，跟霍嘉樑叫囂，如果不放過溫定山，她就自殺。

    嘉寶是霍老的掌上明珠，霍嘉樑不敢讓嘉寶出事。

    這世界珍惜過溫定山的只有嘉寶一個。

    Merry   Christmas，嘉寶無聲地說話，   說給魚缸里的熱帶魚聽。電視臺畫面轉(zhuǎn)播北京，北京正下著雪，而本港從不下雪。

    今年沒人跟她講Merry   Christmas。她才十七歲，應(yīng)該正和同學聚會，探討詩歌和未來，而不是在這里，守著一個石像似的男人，怕他醒來對自己做壞事。

    這一切怎么開始的？

    她不記得，記憶混亂了。當初她要養(yǎng)魚，溫定山說老人才養(yǎng)魚，遲早養(yǎng)魚養(yǎng)成癡線。他真是一語成讖。

    哦對了，想起來了。

    是霍老死后，所有人都懷疑是霍嘉樑主謀，溫定山下手，嘉寶也怕是溫定山所為，她剛死了老豆，而溫定山是嫌疑人，她抗拒溫定山，順理成章。

    嘉寶死了爹媽，親哥哥腦子壞掉，沒人養(yǎng)她?；衾线z囑里分了嘉寶大量遺產(chǎn)，有宅、有店面，最重要的是有一份基金。如果扔掉嘉寶，遺產(chǎn)怎么辦？霍嘉樑沒辦法，只能把嘉寶丟給溫定山。

    霍嘉樑話事，溫定山成霍氏集團的二把手，風光無限。

    但對嘉寶來說，他是殺父嫌犯。

    嘉寶要跑，被溫定山捉回來，一次又一次。那一次他酒后發(fā)瘋，強暴嘉寶，然后徹底迷失在罪惡深淵里，還要拉著嘉寶一起沉淪。

    記憶失焦，嘉寶至今不愿意記得他那一副嘴臉。

    她如果能更強大、更狠心，便去報警，告他強jian?？墒且踩缢f，他有三長兩短，七叔他們立馬將她分食。她甚至荒唐地慶幸，那個人是溫定山，不是其他人。

    是他，惡心少一些，但也因為是他，恨會更多一些。

    平安夜不必zuoai，已經(jīng)是對嘉寶最好的禮物。咸濕佬不知今夜在賭場飲多少酒，一沾枕頭就死氣沉沉睡過去。他肩膀過分寬闊，肌rou結(jié)實，嘉寶枕在上面，像枕著巨型玩偶。

    他睡著、不說話、沉默的時候，才是英俊可愛的。

    嘉寶不敢等天亮，天亮以后，他西裝骨骨，大佬的氣勢不可撼動，威猛得嚇死人。

    她八歲認識他時，他只是個社團里的四九仔，穿洗到發(fā)白的黑皮夾克，廉價運動鞋，牛仔褲松松垮垮。

    八歲，相信圣誕老人的年紀，怎會料到有朝一日四九仔變身大佬，現(xiàn)實比武俠小說更勵志，杜琪峰要拍新片，應(yīng)該找他提供素材。

    對了，他還學人家睡學生妹，那個比鮑魚還要鮮嫩多汁的可憐meimei仔是誰？

    是她自己。

    她的青春像殘燭一樣，怪誰？也怪她自己。

    錯就錯在十四歲那年，不該給他那一吻。

    還有去年今日，大哥要給他注射海洛因，他的生死，關(guān)她什么事？她得到教訓：不要多管閑事。他一條爛命，染毒癮就染毒癮，她何必自己撞進去，和他一起潰爛？

    真是誰也恨不得，誰也怨不得。

    “嘉寶?！?/br>
    他喊她的名字，嘉寶被嚇道，他又含糊喊了一聲，嘉寶才意識到是夢話。

    其實溫定山不知道上帝也愛他的，他生日這一天，天放晴，夜空看得到繁星點點。

    有人同他講：“撲街仔，生辰快樂。”

    可惜他在睡夢里，和她仿佛隔一道維多利亞海峽，什么都聽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