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節(jié)
他已在松麓關應征入伍兩個月,日日cao練、從無懈怠,鄭把總十分賞識他,讓他做了個小旗,帶著十人的隊伍,今次是第一回真正上戰(zhàn)場。 大成朝廷的出兵,并未讓巴林頓人與刺列部收斂,上個月他們聯(lián)合起來又洗劫了松麓關東北部的兩個小部落,林肅將軍在與部下商議后,決定不再像去歲剛到松麓關時那般冒進,放棄了直攻刺列部老巢,而是選擇先收復被他們攻占的周邊小部落。 這塔娜河畔的塔林部,就是定下的首個目標,鄭把總的這一支兵馬,則被分進了前鋒部隊。 同隊的人大多擔驚受怕,暗嘆倒霉,剛?cè)胛榫鸵蠎?zhàn)場,還是打頭陣的那個,運氣實在算不上好,唯溫瀛一個,神色始終淡定如常。 對他來說,這卻是莫大的機會。 他要往上爬,他需要軍功,他不怕死。 卯時四刻,天際朝霞最絢爛之時,沖鋒號角終于吹響。 溫瀛握緊手中長槍,在一片震天殺聲中,沒有絲毫畏懼,趟著春日幾近干涸的河水,奮勇朝前沖去,霞光映進他濃黑雙眼中,灼亮異常。 再之后,他的眼瞳逐漸覆上血色,溫熱鮮血澆上他的臉,無數(shù)刀光劍影在眼前閃動,他的腦子里僅有一個念頭,殺!殺!殺! 他只有殺更多的人,才能換得更大的軍功! 嗚咽風聲起,合著摧枯拉朽的廝殺聲響,鮮血染紅了河水,亦染紅了腳下每一寸青草。 傍晚之時,大獲全勝的朝廷兵馬開始收拾清掃戰(zhàn)場。 溫瀛受了輕傷,肩膀上被劃了一道口子,被送回軍營包扎上藥。 他手下十人死了四個,而他斬首九級、重傷十數(shù),戰(zhàn)功不但在一眾新兵中一騎絕塵,許多已入伍數(shù)年的老兵都遠不及他。 當日的軍中伙食里多了葷腥,人人都分到了兩塊rou和半碗酒,軍營上下一片喜氣洋洋。 溫瀛默不作聲地坐在火堆旁,大口吃完飯菜,再仰頭將酒倒入嘴中,抬起手背,用力抹去唇邊酒漬。 鄭把總自營帳里出來,瞧見他這副模樣,走過去,又遞了一壺酒和半碗rou給他:“拿著?!?/br> 溫瀛沒有推拒地接下,起身與他道謝。 “你小子厲害,比我當年第一次上戰(zhàn)場都厲害,我果然沒看錯你?!编嵃芽偣?。 相處時間長了,這位鄭把總豪邁不拘小節(jié)的個性展露無疑,從不與溫瀛拐彎抹角,還教了他不少本事,溫瀛對其十分感激。 溫瀛是個悶葫蘆,一般不怎么會接他這些吹噓話,鄭把總也不以為意,高興告訴他:“你的戰(zhàn)績我已經(jīng)幫你報上去了,不出意外,你這回就能升上總旗。” “多謝把總?!?/br> 溫瀛鄭重行了軍禮,這一句謝說得分外真心實意。 像他這樣剛?cè)胛榈男卤瑧?zhàn)績能如實上報的其實少之又少,免不得要被上峰和其他老兵搶去一些,這位鄭把總不但大方幫他上報了,更說要將他升上總旗,這已不單只是他殺了幾個人就能成的,鄭把總只怕很是費了一番功夫,才幫他辦成這事。 小旗手下領十人,但非正式的官職,到了總旗,可領五十兵丁,是從七品武將,那就是真正有了官身。 雖然這還遠遠不夠。 鄭把總不以為意地擺擺手:“有什么好謝的,你是我手下出來的,升得快也是我臉上有光,日后你若能繼續(xù)往上走,別忘了我就成。” 溫瀛再次與他道謝。 “行了,你要是不嫌棄,以后你我兄弟相稱,我厚著臉皮叫你一句溫老弟,你喊我鄭兄就行?!?/br> 溫瀛從善如流地改口:“多謝鄭兄?!?/br> 夜色漸沉,鬧騰了大半夜的軍營重歸寧靜,除了負責值夜的巡邏兵,大多數(shù)人都已酣然入夢。 溫瀛一手枕在腦后,聽著周遭此起彼伏的鼾聲,默然盯著營帳外透進的那一點亮光。 那雙時時都情緒飽滿、生氣勃勃桃花眼,就這么不經(jīng)意地在放空的腦子里浮現(xiàn)起。 兩個月的時間,上京城中的一切,卻已仿若隔世。 耳邊的聲音漸小,溫瀛慢慢闔上眼,再不去想那些,沉沉睡去。 第43章 像極先帝 三年后,涼州,邊軍大營。 大成朝廷與巴林頓、刺列部的這場戰(zhàn)役,一打三年,去年底時,刺列部汗王伏誅于戰(zhàn)場之上,長子承襲爵位不到半月,被其弟姜戎親手斬殺,其后姜戎率部獻降。 巴林頓人望風而撤,大成兵馬一路追擊,至西北邊境,與駐守涼州的靖王麾下精兵兩路合圍,斬敵近十萬,親身上陣的巴林頓汗王丟盔棄甲,潰敗逃回老巢,后被其子誅殺,汗位易主,巴林頓新任汗王遣使求和,得大成朝廷應允,戰(zhàn)事這才告終。 溫瀛坐在營帳外,和已從把總升為千總的鄭沐喝酒。 三年的時間,溫瀛從總旗升上五品守備,官職已在鄭沐之上,如今他們上下級關系調(diào)過來,私下依舊稱兄道弟如故。 鄭沐高興萬分,喝高了大著舌頭與溫瀛嘮叨:“這仗總算他娘的打完了,老子已有快四年沒摟過家里婆娘了。” 他說著又用力一拍溫瀛的肩膀:“你小子嘗過女人的滋味嗎?等回去以后我叫你嫂子幫你說門好親事,你小子長這么俊,肯定多得是小娘子排隊想嫁給你?!?/br> “還是算了,林大將軍這般賞識你,你這回回去肯定又要升官了,娶個小門小戶的虧了,一般的姑娘哪里配得上你,你這樣的,去了京城,指定能娶上那些高門貴女?!?/br> “要是皇帝老兒也看上你了,說不得還能娶個公主哩。” 鄭沐越說越?jīng)]邊,很快抱著酒壺躺地上沉沉睡去,鼾聲大響。 今夜的軍營里,到處都是鄭沐這樣的人。 溫瀛默不作聲地抿了口酒,月色映進他眼中,沉不見底。 不期然的,又憶起遠在千里之外的那個人,他好似已有許久沒再回憶那些往事,連那人的面貌,都變得有些模糊了。 溫瀛閉了閉眼,辛辣酒味順著喉口一路蔓延下去。 夜色更深時,敬國公世子林肅大將軍身邊的親兵過來,將溫瀛叫去林肅的帳子。 “你回去準備準備,明日隨我一起去見靖王?!?/br> 見到溫瀛進來,林肅開門見山道,滿面都是喜色。 打了三年的戰(zhàn)事大獲全勝,沒有誰比他這個主帥更高興。 自去歲在戰(zhàn)場上手刃刺列部汗王、立下頭功后,溫瀛便入了林肅的眼,林肅對這位才剛二十,就有勇有謀、戰(zhàn)功斐然的少年郎十分看重,他自然知道溫瀛是曾經(jīng)的上京解元,后被皇帝親口口諭革除功名、逐出國子監(jiān),但林肅不以為意,英雄不問出處,更別說溫瀛這樣性子的,那事還指不定有什么內(nèi)情呢。 溫瀛沒有多問,林肅愿意提攜他,他自是感激不盡。 林肅拍拍他肩膀:“到了王爺面前好生表現(xiàn),王爺最是賞識你這樣年少有為之子,日后若能有王爺幫你在陛下面前美言幾句,從前的那點事情便無甚要緊?!?/br> 溫瀛連忙與之道謝。 翌日清早,溫瀛跟隨林肅和其他幾位軍中大將,一起去了坐落于這邊邊境城池中的靖王府。 靖王府在上京,這里只是一處王府別院,靖王駐守這邊十數(shù)年,回去京中的次數(shù)寥寥無幾,與在此處安家無異。 這邊境城池中的王府別院,遠不及上京城的那些高門大院氣派,但自有一股威嚴凜然之氣,溫瀛與人走進去,在正堂里見到了這位大成朝最具權勢的王爺。 來西北這邊后,溫瀛就聽人無數(shù)次提起過這位靖王,靖王是當今皇帝的五弟,與皇帝一母同胞的嫡親兄弟,深得皇帝器重和信任,手握邊防重兵,對皇帝亦是忠心耿耿。 因來的都是武將,俱以軍禮見之,靖王十分隨和地免了眾人的禮,請人入座,再吩咐家丁上來熱茶點心。 溫瀛坐在最末的位置,默不作聲地聽著林肅等人與主坐上的靖王說話。 靖王也才四十不到,面白有須,是位難得一見的美男子,與皇帝只有三四分像,性情也截然不同,想是因常年在邊疆領兵,靖王十分爽朗且不拘小節(jié),并無旁的皇族子弟那些高高在上的傲慢。 說了小半個時辰的話,林肅提起溫瀛,言語間俱是贊不絕口的溢美之詞,將他引薦給靖王。 溫瀛起身上前一步,又與靖王行了一禮:“末將溫瀛,參見王爺?!?/br> 靖王打量著他,笑道:“我早聽人提到過你,聽說那刺列部老汗王就是被你于百步之外,一箭洞穿胸口,如今一見,竟是位儀表堂堂、卓爾不群的俊俏少年郎,果真難得?!?/br> “王爺謬贊,當時不過是末將運氣好,撞到了那一箭罷了?!睖劐豢翰槐?,從容且坦蕩。 靖王笑著擺手:“不必過于自謙,戰(zhàn)功是你的就是你的,誰都搶不走,這回圍擊巴林頓汗王,你也立下了大功,待回京之后,朝廷自會論功行賞,我和林將軍亦會如實稟明陛下?!?/br> “多謝王爺?!睖劐\摯謝恩。 晌午,他們留在靖王府飲宴。 好酒好菜輪番送上,眾人開懷暢飲,敞開肚子邊吃邊聊。 溫瀛吃得也不少,這三年在戰(zhàn)場上歷練下來,他的身形更結(jié)實挺拔,個頭也長高許多,已再無半分當年的文弱書生之相,胃口自然也比從前大了。 酒過三巡,又有婢女奉菜進來,一盤熱氣騰騰的炙rou擱上溫瀛的酒案。 他沒在意,正低著頭吃東西,眼前陡然有一道光影閃過,本能地察覺到危險,溫瀛反應極快地往一側(cè)避開身,那婢女手中匕刃依舊刺上了他肩膀,再用力抽出。 張牙舞爪、面貌猙獰的婢女揮著染血的匕刃撲上來,還想刺第二刀,溫瀛已起身后退一步,伸腳猛地一踢,那婢女被踢飛的酒案擋下,摔倒地上,再被溫瀛踹開,很快便有王府護衛(wèi)沖進來將之拿下。 變故就發(fā)生在一瞬間,誰都沒想到,靖王府婢女竟會化身刺客,襲擊府上客人,靖王更是瞬間面色鐵青。 溫瀛被送去廂房里上藥包扎,只是皮rou傷而已,比起這幾年在戰(zhàn)場上大大小小受過的傷,實在算不得什么,上藥過程中,他除了眉頭微蹙,從頭至尾硬是一聲未吭。 林肅在一旁看著,免不得感慨,這個溫瀛,比他之前所以為的,還要更有韌勁些。 靖王親自過來探望,告訴他們那婢女只被審問了幾句就都招了,她原是刺列部老汗王的寵妃,老汗王死于溫瀛箭下,她懷著滿腔恨意逃來西北這邊,混入他靖王府中,今日見到溫瀛,才起了報復之心。 “說來說去都是我治下不嚴鬧的,竟叫府里混進了jian細來?!?/br> 靖王實在有些惱火,這段時日他忙著前線戰(zhàn)事,也才剛回府,王妃又帶著幾個孩子回京去了,剩下兩個側(cè)妃沒一個能頂事的,才會出這樣的鬧劇。 看到溫瀛肩膀上纏著的布條,靖王多少都有些過意不去,走上前去,親自與之賠禮:“這事本王有不可推卸的責任,平白讓你受了這一刀,委實抱歉?!?/br> 靖王拱手道歉,溫瀛趕忙起身避開:“王爺言重了,末將無礙,這點小事王爺不必放在心上?!?/br> 堂堂親王屈尊與他這個五品官賠禮道歉,靖王能做他卻不能受。 因先前在包扎傷口,溫瀛只披了件中衣在身上,這一下動作衣裳更拉扯開,靖王還要再說什么,視線觸及他心口處那粒米粒大小的血痣,猛頓住,再驟然抬眼望向他。 靖王的目光落到溫瀛臉上,驚疑不定地打量,神色愈發(fā)古怪起來,溫瀛有些不明所以,沒出聲。 林肅見狀亦是一臉莫名:“王爺?” 靖王回神,猛然間想起什么,愈發(fā)的心驚rou跳,問溫瀛:“你姓溫,可是冀州人士?” “是,末將是冀州廣縣人士。” 靖王聞言愈是激動,聲音都變了調(diào):“廣縣哪里?!你家里是做什么的?!你生辰是何年月?” “廣縣下一個叫下瑤村的地方,末將家是獵戶,住在下瑤村后的山上,父親靠打獵為生,末將生于辛丑年臘月廿二?!?/br> 雖不知道靖王問這些是何意,溫瀛俱都如實說了。 靖王神色大駭,一屁股坐進椅子里,只覺腦中一陣嗡嗡響,死死盯著溫瀛的臉,半日說不出句話來。 當年,他奉皇命去冀州找尋失蹤的皇嫂和侄兒,最后在廣縣下瑤村的后山里找到他們,當時收留他們的確確實實是一戶獵戶,那個老實寡言的漢子也確實說過,他姓溫。 那會兒他見那人身形魁梧、孔武有力,想要將之收做身邊護衛(wèi),以報答他收留皇嫂侄兒的這份恩情,那人猶豫之后,說家中還有剛出生的幼兒和體弱的妻子,謝絕了他,只收下了他給的銀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