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8節(jié)
席銀一怔,“你說張鐸是你的仇人?” 岑照點了點頭。 “你聽說過十二年前的陳氏滅一案吧。那個時候,你應(yīng)該還很小?!?/br> 他說至此處,輕咳了一聲,稍稍平復(fù)了一陣,方道:“當年,陳氏一門百余男丁,全部被張鐸腰斬于市,我是陳門唯一的余人。其實,對于我而言,這個天下姓什么,我從前一直都不在乎,我以為人的修行,在于山水江河之中,而不在于金戈馬蹄,直到我父兄幼弟慘死,我一夜一夜的做噩夢,夢見他們斥我虛妄地活了十幾年,往封山英菁華,終敵不過一把砍刀,我這十二年,沒有一日睡安穩(wěn)過?!?/br> 說完,他朝向席銀,“阿銀,如今,這個天下姓什么我仍然不在乎,我只是要一人性命,為陳家百人安魂?!?/br> 話音落下,室內(nèi)的燈火明明滅滅,他原本溫和的神色,也漸漸變得有陰森。 席銀在這一刻才終于明白,他身上那些看不見的傷口究竟是什么,終于明白,他那么溫和的人,為什么時常被噩夢糾纏,夜夜驚厥。 “阿銀,哥哥不該報這個仇嗎?” 席銀抿了抿唇,搖頭道,“不對……” “什么不對……” “你要的根本不是他一個人性命,為了逼他回來,你要的是整個江州城所有人的性命?!?/br> 岑照試圖去抓席銀的手,“哥哥不會讓阿銀死。” 席銀慘然笑道:“你以為我受得起嗎?棄三萬人,我獨活?” “阿銀……” 岑照的聲音,竟然也有些發(fā)抖,“你什么時候,學會這樣說話的……” “他教我的?!?/br> 說完,她又頓了頓 ,“他說皮開rou綻 ,也要心安理得?!?/br> 岑照聽完這句話,脖頸處漸漸浮起了一根青色的經(jīng)脈。 “你就那么聽他的話嗎?就因為他教你寫字讀書,等一切塵埃落定,哥哥也能教阿銀寫字讀書,也能……” “那你為什么以前不教我?” 席銀提聲打斷了他的話?!盀槭裁慈斡晌以跇仿衫锉蝗宋耆?,為什么不告訴我,什么是禮義,什么廉恥?!?/br> 岑照一時啞了喉嚨,席銀慘笑自答道:“因為你知道,他也曾在亂葬崗里拼命求生,他和我一樣,都曾經(jīng)拼盡全力,不分是非黑白,只想在人世間活下去,你知道他一定會撿我,會把我留在身邊。從頭到尾,你都在利用我,去拿捏他,可是哥哥……” 她眼底滲出了眼淚,“你就算錯了一樣,他根本就不會喜歡我。你也只能利用我的愚蠢而已。你放心,即便我死,他也不會回頭,而即便他棄掉我,我也不會恨他,他要走他的道,我也有我自己的路要走?!?/br> “所以,你要棄掉我了嗎?啊?阿銀?” 岑照摸尋著他的衣袖,“阿銀,你是我的人,我不容許你把自己的心交給我的仇人?!?/br> “對不起,哥哥,我已經(jīng)交了。” 她說完,一把拽開被他捏住的袖口,“你救過我的性命,也把我養(yǎng)大,沒有你我也早死了,我曾經(jīng)愛慕你,也想過永遠不離開你,但如今我對我自己食了言,愛了恩人的仇人,你若要我的性命,我無話可說 ,但我永遠 ,都不會再為你回頭 。 ” 她的話說不出有多狠絕,卻就是扎入了岑照的心肺,令其由內(nèi)生出一種絕望之感。 “阿銀……不要說這樣的話?!?/br> 席銀望著他,笑道:“你會愿意一輩子對著你養(yǎng)出來的卑賤之人嗎?” “不是,哥哥不會讓你一直這個樣子,張鐸教給你的東西,哥哥都可以教給你,只要我能報了滿門之仇,哥哥就帶你回青廬,教你寫字畫畫,教你奏古琴,你不是一直想學古琴嗎?阿銀,哥哥都教你,你幫我哥哥一次,你不要對我這么絕,求你了阿銀……” 席銀閉上眼睛,淚水在岑照越見卑微的聲音中奪眶而出。 她緊緊地抱著膝蓋,看著那個在榻上胡亂摸索的男人,手指刮擦磕碰的模樣十分狼狽。 這和她記憶里那個從容溫和的岑照全然不同。 他好像真的有些怕了。 怕她走,怕她真的不要他了。 “別找了!” 岑照的手一頓,“你到底在哪里……” “我沒有走?!?/br> 她說完,把袖子遞到了岑照微微有些發(fā)抖的手中。 岑照一把捏住她的袖子,手指之用力,拽得關(guān)節(jié)處都發(fā)白了。 席銀望著他的手指,凄道: “有這個必要嗎?我背棄你,你把我殺了泄憤就好,究竟為什么要把自己搞成這一副模樣?!?/br> 岑照拽著席銀的袖子跪坐下來,肩膀塌軟,面色蒼白頹然。 “我也沒想過,你對我說出那些話的時候,我會慌,我一直以為,你不會離開我,即便把你送到張鐸身邊,你也不會愛他,你看到的,想的,都還是我。我從來沒有想過,今日,我會這么狼狽地和那個不在眼前的人來要你……” “可是,我算什么呢?!?/br> 席銀將頭枕在膝蓋上,靜靜地看著岑照。 “他有國運要擔,你有家仇要報。為了國運,他該棄我,為了家仇,你也要毀我,其實你們怎么對我,我都不恨,事到如今,我并不想在你們?nèi)魏我粋€人的庇護下活著。我喜歡張鐸,是因為他教會了我,身為女子,在亂世里,如何孤勇地活下去,不為一碗米磕頭,不為一兩銀子脫衣。守住自己的身子,自己的本心,還有自己的良知。有錯就擔,不論有多矛盾,多痛苦,最終都要心安里得地去求生。” 說完,她伸手,輕輕地摸了摸岑照眼前的松紋青帶。 “ 哥,我不知道你還想要怎么利用我,但無所謂,我對張退寒,一直都是一廂情愿,他不是很喜歡女人,哪怕我想,他也不怎么愛碰我。你拿著我,他也不會赴你的局,我沒有想過我還能回到他的身邊,但你也留不住我,除非你只要這一副身子,無妨,我心我自守,其余的,你要就全拿去?!?/br> 岑照一把握住眼前的手。 “呵……” 他埋頭一笑,“你覺得他不愛你嗎?” “他怎么會愛我?他始終都在罵我,一直都有心要處死我。” 岑照捏緊張了席銀的手指,搖頭道“不是,阿銀,那個人一定會回來找你?!?/br> 第115章 冬風 胡氏回到江州城門前的時候, 天還沒有亮,城門上已換了兩次防,此時正交班, 陸封和江凌皆不在。 大雨傾盆,城門上挑著的燈籠忽明忽暗。守城的軍士遠遠見一個女人騎馬奔來, 便上前查看, 見那馬上的人竟是胡氏,忙拽住馬韁道“出什么事了胡娘。” 胡氏渾身濕透,又驚了神魂,一下馬身子就癱了下來, 慌亂地喃了一句“我……我要見將軍?!北銢]了意識。 守城的軍士見她一個人回來, 不禁脫口道:“難道……內(nèi)貴人沒有回城嗎?這……” 幾人面面相覷, 逐漸有些發(fā)慌,“快去稟告將軍。” 江凌將與陸封議完事,從營中出來,迎面便遇上了端著湯藥的張平宣。 他忙拱手行了個禮, “殿下。” 張平宣抽出一只手,攏了攏肩上的頭發(fā),頷首回了個禮, 仍然沒有說什么,正要從江凌身邊繞過去, 忽見一個軍士從雨中奔來,“江將軍,內(nèi)貴人好像出事了?!?/br> “什么?” 張平宣聞聲也站住了腳步回頭道:“出什么事了?!?/br> “將才, 內(nèi)貴人身邊的胡娘獨自騎馬回來,渾身都是血,說是要見將軍,這會兒人已經(jīng)厥過去了?!?/br> 江凌忙對張平宣道:“殿下昨夜見到內(nèi)貴人回來嗎?” 張平宣搖頭道:“不曾,今日一早,我見傷藥無人煎,才去替的手,平時這個時辰,她都在藥灶那兒的?!?/br> 江凌扼住手腕,“可能真的是出事了,軍醫(yī)……軍醫(yī)呢?趕緊先去城門口看看胡娘,把人救醒,才問得出下落?!?/br> 張平宣放下藥碗道:“我也去?!?/br> “那殿下慢些,末將先帶軍醫(yī)過去?!?/br> ** 城門口的守將正慌,見江凌帶軍醫(yī)過來,忙散開讓出空擋。 江凌見胡氏滿身是血,問道:“她身上的血是怎么回事。” 守將道:“將軍,我們初步看過了,胡娘身上沒有傷,這血……因該是旁人的……” 這話說得江凌背脊發(fā)寒,“趕緊救醒她!” 正說著,張平宣也撐著傘從后面跟了過來,江凌已有些焦惶,在城門口來回地踱著步子,張平宣放下傘,扶著城墻慢慢蹲下身,忽然看見了胡氏腰上的金鈴。 “江將軍,你看。” 江凌頓住步子“陛下賜給內(nèi)貴人的金鐸。 ” 張平宣伸手試圖去解那只金鐸,卻忽然被胡氏握住,軍醫(yī)見此松了一口氣,“將軍,人醒了。” 江凌忙蹲身道:“胡娘,內(nèi)貴人在什么地方?!?/br> 胡氏睜開眼睛,張口道:“內(nèi)貴人……在劉軍的手上……” “劉軍?” 張平宣看向江凌,“江州城怎么會有劉軍?” 江凌搖了搖頭,一把捏住胡氏的肩膀,“說清楚……” 胡氏吃痛,不自覺吞咽了一口,“奴……奴說不清楚,內(nèi)貴人說,那……那什么人,他們要掘江堤,讓將軍帶著城中人后撤出去……” 江凌迫問道:“你將才說掘堤的人是誰?” 胡氏還沒開口,便聽張平宣吐了兩個字,“岑照。” 胡氏忙應(yīng)道:“對,就是駙馬,江將軍,你要救救內(nèi)貴人?。 ?/br> 江凌聞此面色遲疑,握劍回身道:“陸封在什么地方。” 誰知話音未落,卻聽張平宣道:“將軍要做什么?!?/br> 江凌道:“陛下把內(nèi)貴人交給末將看守,末將不能讓內(nèi)貴人陷于險境!” 張平宣沒有應(yīng)江凌的話,看著胡氏道:“你先不要慌,內(nèi)貴人究竟要你傳什么話,想清楚,說干凈?!?/br> 胡氏顫顫地點著頭,吞了一口唾沫,方道,“內(nèi)貴人說游的春汛后日便至,要將軍即刻撤城。還有這個……” 她說著,把腰上的金鈴解了下來,遞向張平宣,“這個是內(nèi)貴人給殿下的,內(nèi)貴人說……恐荊州消息傳遞不及,陽郡不肯開城納民,讓殿下拿這個,去試試……” 張平宣伸手接過那只金鈴,忽覺心肺鈍疼,去年冬天,為了這只金鈴鐺,她險些殺了席銀,如今她竟又把這鈴鐺交到了自己的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