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節(jié)
岑照垂頭,深嘆了一口氣, 半晌方道:“你開始恨我了。” “不是的,阿銀從來沒有后悔為了哥哥去殺皇帝,但阿銀……不想以后還有那樣倉皇的模樣, 被人扒得衣不蔽體,逃上別人馬車,還妄圖……靠著自己的皮rou后下來。阿銀覺得那個時候自己真的不知道,何為廉恥?!?/br> 岑照點頭笑了笑:“好,哥哥明白了,”說到此處,他頓了頓,“哥哥原本以為,哥哥會一直陪著你。如今……也好。阿銀有了更的地方,身邊有了更好的人,即便阿銀的不再回頭,哥哥也能放心?!?/br> 他說完,側(cè)過身不再說話。 席銀望著他,心里涌起一陣無以言說的情緒。 “我……沒有不要哥哥?!?/br> 岑照笑笑。 “阿銀,秦放出逃,是哥哥從你那里知道了消息,之后傳遞秦放知曉的,你說哥哥利用了你,哥哥承認。今日,你要向陛告發(fā),哥哥也不會否認,該受什么責罰,哥哥都認?!?/br> 席銀聽完,喉嚨中燙得厲害。 “不……你不要這樣說,我也有錯的,我不該那樣口無遮攔……” 岑照溫聲打斷她:“你不需要把罪責往自己身上攬,你心里其實已經(jīng)有了判斷,雖然……過于狠辣了一些,但哥哥也沒有資格斥責你?!?/br> 他說著,拂開眼前的海棠,“阿銀,不論你怎么想哥哥,也不論你要做什么,你都是哥哥唯一的meimei?!?/br> 席銀聞話 ,心中針刺一般。 “我不……我不要告……” 席銀聲音有些發(fā)抖,忽聽背后傳來一個凌厲的聲音:“你敢告發(fā)他,我現(xiàn)在就要了你的性命。” 席銀回過頭,見張平宣從轉(zhuǎn)梯處一路上來,幾步就逼到了她的面前。 “你們兄妹說話,我原本不想開口,可是,我實在是聽不下去?!?/br> 她說著,偏頭凝向席銀:“誰都知道,秦放一門慘死是有人草菅人命,只有你是非不分,自以識得了幾個字,就信口開河,圣人言辭被你此等下賤之人,糟踐如泥,如今,你還敢行殺伐,你配嗎?” 席銀被她逼得一連后退了好幾步,后背已然抵在了樓柱上。 張平宣卻壓根沒有放過她的意思,跟近厲聲道:“你是岑照養(yǎng)大的,沒有他你早就餓死了,我聽趙謙說過,云州之戰(zhàn)后,他大可出關,不被押赴洛陽,但為了見你,他孤身一個人回來了,哪怕知道自己會死,他還是不肯丟下你這個meimei。直至如今,他也沒有說過你一句重話,你卻怪他利用你,席銀,你當真為奴則無恥?為了不被主人責難,什么話都說得出口,什么恩情都不顧!” “不是……我沒有忘恩負義……” “還說不是忘恩負義?!?/br> 她說著,蔑然一笑,“是,你是內(nèi)貴人,如今整個洛陽宮,沒有人敢置喙你半句,可你原本是什么樣子的人,你能走到今日的位置是因為什么,別人不提,你自己敢忘嗎?” “我沒有!我在洛陽宮中,一直恪守宮規(guī),從來沒有yin行浪舉,殿下不該如此猜度我!” 張平宣冷冷一笑:“我并非猜渡,你是不是冰清玉潔的女人,根本無人在意。我只是不齒你,用自己的親人,來取悅主人的模樣?!?/br> “我……” 席銀比起張鐸,席銀有的時候,更害怕張平宣。 張鐸雖不會體諒她的心緒,但他從來不會中傷席銀的內(nèi)心。 張平宣不一樣,她也是一個女子,但她寫得一手好字,自幼受圣人教化,言辭敏銳犀利。最根本的是,她從不自疑,因此吐出的每一句話,都是那么毫無對駁的余地。相形見絀這種事,在席銀身上發(fā)生了無數(shù)次,可是并沒有因為次數(shù)的增疊而麻木,相反,一次比一次殘忍。 “羞于自辯是不是……” “張平宣!” 岑照直呼了張平宣的名姓,打斷了她的話。 張平宣聞言一愣,怔怔地朝岑照看去,張口啞然。 “不要這樣說她,跟她沒有關系?!?/br> 張平宣苦笑搖頭,“你為了她喝斥我。” 岑照跪地伏身,“殿下恕罪。” 張平宣仰起頭,抿唇忍回一口氣:“算了,我是為你不值。你把她養(yǎng)大,她現(xiàn)在反而能判你的罪了,而你卻還要維護她,有這個必要嗎?” “殿下,我不能護她在身邊,我已萬分自責,還請殿下垂憐?!?/br> 張平宣搖頭道:“她自甘沉淪與你何干?” 岑照沒有再多言,拱手復言:“殿下垂憐。” 張平宣抿唇,實不忍見岑照如此,捏袖沉默了半晌,終罷了話,轉(zhuǎn)身對席銀道:“下去?!?/br> 席銀看著岑照跪伏的身子,心如受白刃萬刮,呆立著沒有動。 “阿銀,回去吧?!?/br> 席銀這才回過神來,忍悲向轉(zhuǎn)梯走去。 誰知剛走倒漆柱前就被一只手拽住了手臂。 席銀抬起頭,見張鐸身著玄底金絲繡麒紋的袍衫在她面前。 “你怎么那么容易被傷著。” “我……” “不準解釋 。” 說完,他松開她的胳膊。 “跟著?!?/br> 說完便走到席銀前面去了。 樓臺上岑照依禮伏身下拜,張平宣卻立在岑照身旁,一言不發(fā)。 張鐸沒有傳免,徑直從二人身旁走過,在案后坐下,端起酒盞遞向席銀,“燙了來,朕今不想喝冷酒?!?/br> 席銀只得接過酒盞,墩身去關照小爐。 張鐸沒有生硬地替她出頭,也沒有把她刻意地藏在自己身后,一句話,給了她在這個場合里合適的位置 ,也化解了她之前無助的處境。她坐在小爐旁,爐中溫柔的火焰,漸漸烘暖了她的臉。 她想著朝張鐸看了一眼,見他正理袖口,神色平寧,也不知道將才的話,他聽到了多少。 “傳宮正司?!?/br> 張平宣沒有出聲,宋懷玉在旁問道:“陛下,傳麒麟臺嗎?不如……席散后再……” “不必?!?/br> 張鐸放下寬袖,直背正坐?!肮髟诖耍瑢⒑?,朕要問清楚,朕的內(nèi)宮人失禮在何處。就在這里處置,你們也都看著,殺一儆百。 ” 說完,他看向張平宣:“平宣,她哪一句冒犯了你,如何處置。說吧。” 張平宣抿著唇,半晌方道:“不必了,我不想計較?!?/br> “朕計較。” 說完,他轉(zhuǎn)向席銀:“你自己說,你何處行儀不端?!?/br> 席銀遲疑地望向張平宣,張平宣則避開了她的目光。 “有就跪下,請罪受責,沒有就直說?!?/br> 席銀收回目光,輕道:“我沒有行儀不端,冒犯殿下。” “好。平宣,她說的是不是實話。” “我說了我不計較……” “朕也說了,朕計較。你是朕的meimei,朕看不得你受一點委屈。她若沒有過錯,為何斥責她。你直言與朕,朕將才說過,要殺一儆百,就在這兒問清楚,嚴處。” 張平宣被張鐸逼得失了聲。 這本是一件很零碎的事,處不處置奴婢,用什么緣由處置奴婢,無非是上位者的一句話而已,然而,她自己卻也并非一個是非不分,隨意草菅人命,冤人以莫須有罪名的人。即便她是憤恨席銀忘恩負義,惱怒岑照一味維護,當著張鐸的面,她也萬萬不敢將秦放的事說出來。 因此,張鐸這般問,無異于逼她認錯。 逼她向席銀認錯。 “陛下到底要我說什么……這個奴婢,我恕了?!?/br> “朕不恕?!?/br> “你……” 席銀心驚膽戰(zhàn)地聽著二人的言辭來往,隔著爐焰,張鐸面龐有些恍惚。 不知為何,他身后大片大片盛放的秋海棠,如同一片巨大的瘡痍,一點一點,和他融在一起。 席銀一直覺得,和張鐸的關聯(lián)的事務,大到城池,殿宇,小至禪衣,觀音像,多多少少,都有瘡痍的暗影。 他從來不肯修補任何東西,有了傷,就挖掉爛rou,得不到的,就徑直棄掉。 都是兄妹,岑照了解席銀,溫柔地包容席銀,諒解席銀。 而張鐸固然也了解張平宣,但他卻用她最傷她的法子,逼得她進退兩難。 席銀想說什么,又不能開口。 除了心驚之外,她分明也覺察出來了,張鐸對張平宣寒銳的態(tài)度后面,是他的一只手,打過她很多次,但從來沒有放棄過,去拉她起來。 第86章 秋荼(五) “陛下恕罪?!?/br> 張平宣與張鐸僵持半晌之后, 最后出聲的還是岑照。 張平宣聽到這一句話,側(cè)身又見他以額觸地,匍匐在張鐸案前, 遮目的松紋青帶垂落在地上頓時五內(nèi)具痛,若遭凌遲。 她彎腰就要扶他起來, 卻被岑照別開了手。 “臣不敢起?!?/br> 玉浸泥淖, 英落糞土。 岑照的身上的謙卑,帶著一種不得已的蒼白之色,如同他身上常年干凈樸素的寬袍,并不算單薄, 卻總能隱隱透出他周身的骨節(jié)輪廓。毫無庇護, 杖即摧之。 張平宣一時顧不上席銀在側(cè), 屈膝朝張鐸跪下。 “不必傳宮正司,是我無端遷怒,是我的過錯?!?/br> 張鐸扼袖,抬臂仰頭, 盡興地喝了一口酒,平道:“家中宴飲,此次罷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