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

    他說著，轉(zhuǎn)過身對席銀道：“你就別跟我一道進(jìn)去了吧。仔細(xì)他又責(zé)罰你。”

    席銀接過他手中的茶盞笑笑：“我來照看將軍，不會受責(zé)的。”

    趙謙道：“你如今，是越發(fā)眼毒了。討你這個吉言?！?/br>
    席銀不再與他貧頂，親手推開殿門，輕道“進(jìn)去吧?！?/br>
    東后堂中燈火鼎盛，趙謙在堂心處跪下行禮，見鄧為明跪坐在側(cè)面，又朝他拱了拱手，外面席銀也跟了進(jìn)來，殿門一合閉，燈火燒出來的熱氣便在殿內(nèi)堆疊，不一會兒，鄧為明的臉就被熏紅了。

    他試圖從袖子里掏絹?zhàn)映鰜聿梁?，但掃見張鐸的面色，又縮回手做了罷。

    “江州戰(zhàn)況，怎么看。”

    張鐸直截了當(dāng)，說完順勢將手中的戰(zhàn)報(bào)一把拋給了趙謙。

    趙謙揚(yáng)手接住，也不翻看，徑直道：“罪臣以為，待罪之時，不堪議論軍務(wù)。”

    張鐸將手撐在案上，身子稍向前傾道：“趙謙，朕忍了一日。伏室的內(nèi)禁軍就在下面。想受刑責(zé)，盡管妄言?！?/br>
    趙謙閉了口。

    席銀見張鐸的手指，漸漸在案上收握成拳，手背上經(jīng)脈突兀，知他在極力隱忍。

    “答話。”

    好在趙謙不再進(jìn)虛言，直聲道：“若依臣看，劉令守在南岸不戰(zhàn)，多是為劉灌拖延，龍散關(guān)駐軍開拔在即，他們想趁入秋之后，陛下分兵西北，而一舉在龍散關(guān)合匯。唯今之際，是渡江?！?/br>
    鄧為明聽完此話，附道：“將軍果能為陛下解憂?！?/br>
    趙謙并沒有應(yīng)承他，伏身下拜道：“渡江之戰(zhàn)后，便應(yīng)一舉拿下荊州。臣請戴罪立功！”

    張鐸并未立即應(yīng)他的請。

    殿內(nèi)燭搖影顫，一陣沉默。

    須臾之后，趙謙破寂道：“陛下對臣存疑？”

    張鐸不置可否，轉(zhuǎn)向鄧為明道：“照朕將才述與你的，擬詔?！?/br>
    鄧為明拱手應(yīng)承了之后，跪直身子，取筆鋪紙。

    “席銀?！?/br>
    席銀忙應(yīng)了一聲“在?！?/br>
    張鐸抬手指向鄧為明處，平道：“去研墨?！?/br>
    一時鄧為明擬完詔文，起身呈上，張鐸只命宋懷玉接過，目光一直落在趙謙的背脊之上，抬手示意鄧為明退下。鄧為明是個文臣，議了一整日的戰(zhàn)事，早已心血拼盡，見張鐸令退，忙拱手行禮，跟著宋懷玉退了出去。

    月出東升，燈焰的灼燒之氣漸漸被夜里寒氣逼退。

    趙謙仍然跪伏在地，席銀立在張鐸身后，聽著這兩個男人的呼吸，逐漸匯到了一個節(jié)律上。

    “為何抗旨?！?/br>
    張鐸的聲音仍然窺探不出指意。

    “自負(fù)是陛下舊友?！?/br>
    “朕等了你兩日?！?/br>
    “是。”

    “你大可再拖一日，等朕復(fù)了許博，你再來見朕?！?/br>
    “那不成，那罪臣豈不是去不了江州了嗎？不成的，不成的?！?/br>
    他說著，就要起身，卻聽張鐸喝道：“跪好?！?/br>
    趙謙抬起頭沖席銀笑了笑，又屈膝跪伏下去。

    “平宣跟你說了什么?！?/br>
    “你該知道的。”

    他雖然跪著，言語卻是放肆無度的，張鐸卻并沒有苛責(zé)，低頭看了一眼他，只平聲道：“好好回話?！?/br>
    “也沒什么，無非說我助紂為虐，是走狗之徒。反正這么多年，你做的事，她都要在我頭上算一份，我初聽這些話，倒是氣得很，可轉(zhuǎn)念一想，你這個meimei，也實(shí)在是可憐，就讓她罵吧。我如今擔(dān)憂的，是……”

    他知席銀在側(cè)，后話不好說，索性轉(zhuǎn)道。

    “算了，我也不騙你，我請戰(zhàn)江州，還有一個原因，我不想留在洛陽城里，看著平宣和岑照結(jié)親。”

    說著，他咳了一聲。不再顧忌席銀，狠心道：

    “席銀在這兒，我也要說，岑照其心不正，我實(shí)怕平宣終會受他所害。”

    張鐸聞言看了席銀一眼，席銀低頭捏揉著束帶，沒有說話。

    張鐸扯了扯那半截垂在她腿上的絳帶，席銀身子一篇，側(cè)頭便迎上了張鐸的目光。

    她不知道，張鐸這一舉是何意思，只得將目光避向旁處，一點(diǎn)一點(diǎn)地試圖把絳帶從他手上拽出來。

    自從那日聽了江沁和張鐸的一番話后，席銀的內(nèi)心之中，生出了一絲異樣的感覺。如今，再聽趙謙如此說，她竟然糾結(jié)起來。

    十八年的人生，從她慌亂爬上張鐸的馬車時起，一切為二。

    之前的十六七年，席銀覺得存活比什么都重要。正如張鐸所批，身為下賤，仰慕高潔，在情/欲和貪欲的妄念之中浸yin，越是腌臜，越是把岑照往心里放。

    如今，她仍然想要活著，但當(dāng)她坐在張鐸身邊，寫字讀書的空擋，她似乎也逐漸會試著，學(xué)那些書中的人去想，人活一世，究竟因該行什么樣的事，修什么樣的身。

    第71章 夏橘（二）

    “你始終喜歡去擔(dān)待你擔(dān)待不了的事?！?/br>
    窈窕的火焰跳動著曼妙的身姿, 一道影子遮面，趙謙抬起頭來，見張鐸不知什么時候已經(jīng)站在了他的面前。

    他搓握住袍袖, 垂眼道“臣知罪。”

    張鐸笑了笑，“你放心, 你擔(dān)待不了, 我會擔(dān)待?！?/br>
    說完，徑直朝趙謙伸出一只手。

    趙謙望著地面，自諷一般地?fù)u了頭，而后抬起手臂, 一把用力握住張鐸的手, 直膝站起身來。

    兩個男人之間的互相借力, 不比男女之間的單方面依賴，或者單方面的憐惜。認(rèn)識張鐸十幾年，不管他認(rèn)不認(rèn)同張鐸的處世之道，張鐸都是他一腔熱血和孤勇的源頭。

    “我明日就整軍, 后日出發(fā)。”

    張鐸松開手道：“送你。”

    趙謙笑道：“不必，臣有臣想見的人?！?/br>
    說完，他轉(zhuǎn)了個話道：“對了, 臣出洛陽之后，中領(lǐng)軍事務(wù), 陛下打算交給誰？”

    張鐸道：“你薦一個人呢?！?/br>
    趙謙想了想道：“此時我只能想到光祿卿，顧海定一個人?！?/br>
    張鐸聞話，拍了拍趙謙的肩膀, 不置可否。

    席銀送趙謙一路行至闔春門。

    夜?jié)怙L(fēng)細(xì)，將二人適才在東后堂蒸出的薄汗都吹干了，趙謙走在席銀前面，少有的沉默。

    席銀也沒有多言，不近不遠(yuǎn)地跟在趙謙后面，走至闔春門外方站住腳步，目送趙謙翻身上馬。

    此時月已東升，銀白色的月光落在席銀身上，襯得她越發(fā)唇紅齒白。趙謙在馬上看了她一眼，笑道：“回去吧，張退寒生怕你要出這個門?！?/br>
    席銀抬起頭道：“將軍此去要保重?！?/br>
    趙謙聽了這句話，不禁調(diào)侃道：“你喜歡我呀?！?/br>
    “你……”

    席銀被他那沒正形地模樣說得惱了，轉(zhuǎn)身就要走，忽聽趙謙道：“欸，我說說而已，小銀子別生氣?！?/br>
    席銀一面走，一面回頭回過身道：“我以后再也不跟你說話了?！?/br>
    “你只要還肯和張退寒說話就成，理的不理我，大沒關(guān)系。”

    席銀聞話不由站住了腳步。

    趙謙的聲音從背后追來，“小銀子，你別看張退寒那孤高樣，其實(shí)他那個人比我還沒意思呢。洛陽城的人，大多是迫于他的威勢和殺伐手段。我此行出洛陽，他身邊的可信之人，就剩下江凌，和你這個小丫頭了，他可是我過命的兄弟，你看在我這么維護(hù)你份上，可千萬不要背棄他啊?！?/br>
    席銀搖頭道：“我怎么會背棄他呢？只不過，他的很多話，我都聽不懂。我……也不敢問他?！?/br>
    趙謙道：“你一向糊里糊涂的”

    席銀頂了一句上去：“我不傻，我如今……我如今有分寸的?！?/br>
    趙謙也不再回嘴，揚(yáng)了揚(yáng)馬鞭子，朗道：“成，小銀子受了教，有大分寸的。你不要那么怕他，他讓你跟在他身邊，連東后堂的事務(wù)都交給你打理，你就該知道，張退寒啊，沒有什么事是避諱你的?！?/br>
    席銀聽完這句話，垂眼沉默下來。

    張鐸見她處在這里想深了，笑著催促道：“你站在這里想，還不如去問他，趕緊回去吧，我走了啊?！?/br>
    席銀點(diǎn)了點(diǎn)頭，朝他欠了欠身子，目送趙謙打馬撞入茫茫夜色之中。

    這邊張鐸已回至琨華，江凌從伏室上來，垂目正立在張鐸面前。

    張鐸則望著頭頂?shù)挠^音像一言不發(fā)，直至席銀回來，方撞破了殿中的沉默。

    “你先下去?！?/br>
    席銀沒有應(yīng)聲，反倒是走到了他身邊，替他將案上的冷茶換了。

    “朕的話，你沒聽見?！?/br>
    席銀端著茶壺從屏風(fēng)后面繞出來，彎腰添盞，一面道：“我不下去?！?/br>
    “……”

    張鐸抬起頭，燈下她的皮膚泛著玉器沐光后的色澤。

    “席銀?！?/br>
    “嗯？”

    她溫順地朝他望去，見他也正望著他，嚴(yán)肅之余，又一層無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