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節(jié)
第67章 夏蓬(二) 雨細若煙塵。 張平宣在席銀面前站住腳步, 抬頭打量傘下的人。 她獨自一人迎來,沒有宮外傳言中的身段和架勢,眉目之間的神色, 和在清談居里時一樣。無非是身上不再穿奴人所穿的青衣,著褪紅色對襟襦衫, 下襯云紋銀絲繡的間色裙, 頭簪素銀簪,耳上懸垂的珍珠,隨著她行禮時的動作,輕輕晃蕩。 “殿下?!?/br> 張平宣沒有應聲, 徑直從她身邊行過, 誰知她忙退了好幾步, 仍然躬身擋在她面前。 張平宣頓住,低頭看了一眼席銀,又抬頭朝朱漆殿門望去“我去請他的準,至金華殿見母親, 你也敢擋?!?/br> 席銀將頭埋得很低:“陛下并未禁錮金華殿娘娘,殿下大可不必請旨。” 張平宣面上略起怔色,一時說不上來究竟為何, 但她的確大習慣,此時大膽擋在她面前的席銀。 “你憑何傳這樣的話?” 席銀沒有直身, 頷首應道:“奴掌太極與琨華二殿,殿中事務,由奴一人擔掌。陛下在東后堂休憩, 殿下若無急事,請在殿外立候。” 周遭殿宇舒翼飛檐,漆瓦金踏,銀楹金柱,即便掩在雨幕之中,也見張牙舞抓之勢,如同要張裂騰躍一般,各處皆見動勢。 而人,恰恰是最無定性的。 一旦受到這些冰冷的高閣巨殿影響,久而久之,言辭,儀態(tài),也會在潛移默化之間改變。 張平宣聽完席銀的應答,心中不舒,著實不愿意被這種看似卑微恭敬,實則不容置喙的氣勢壓制。 “退下。” “奴不敢?!?/br> 張平宣不肯再多言,回頭對身旁的女婢道:“把她拖走。” 女婢應聲就要上前,卻見席銀抬起頭道:“此處是太極殿,不得碰我?!?/br> 其聲不厲,平徐但不失力。女婢遲疑地看向張平宣。張平宣見此,忽笑了笑道:“岑照若見你如此,真不知道是欲哭,還是欲笑?!?/br> 此話一出,果令眼前的人神色慌變。 “哥哥……” “你還知道,你有一個被折磨地遍體鱗傷的哥哥。我看你如今維護他的模樣,以為你早就把你哥哥忘了?!?/br> “我并沒有?!?/br> “你不用跟我解釋,我無意聽那些虛言?!?/br> 她說完,從袖中取出一對銅鈴鐺,拈著串線,垂落在席銀眼前。 “你哥哥,托我?guī)Ыo你的。他說你腳腕上的一對過于殘舊?!?/br> 席銀忙伸手要去取那鈴鐺,張平宣卻又一把握回。 “你果然下賤。” 席銀撐傘上前一步:“請殿下相賜。” 張平宣望著她笑道:“你心里對岑照,是不是還存著妄念。” 席銀惶然搖頭,耳邊的珍珠亂打,與碎發(fā)不安分地交纏在了一起。 “奴沒有……” 張平宣道:“再說一遍你沒有,好好說,說得我信了,我就把鈴鐺給你?!?/br> 她說著,把鈴鐺放到女婢手中,低頭凝著席銀的面目。 席銀望了一眼那一對鈴鐺,又看向自己的腳腕。張鐸好像不止一次地想要把她腳上的這對鈴鐺絞了,可每一次,她都像一只驚瘋的母獸一樣,不要命地維護。 離開北邙山和青廬,已越一年,岑照和她的日常關(guān)聯(lián),全部切斷,只剩下了腳腕上的鈴鐺。它們象征著她的歸屬,不論是rou身,還是心靈,一旦絞斷,也就是絞斷了她從前,所有卑微而實在的信念。 “奴沒有?!?/br> “嗯?!?/br> 張平宣點了點頭,卻沒有把鈴鐺給她的意思。 席銀張開嘴,吸了一口氣,提了聲道:“奴真的沒有妄……” “住口?!?/br> 話被身后的人聲打斷。 席銀脖子上的靜脈猛然一抽,還不及回頭,又聽那人道:“席銀,回來?!?/br> 張平宣抬起頭。 張鐸立在階上,似乎真的是小憩剛起,身上的袍衫并未周全,松披在肩上。他看了一眼張平宣身旁的女婢,寒聲道:“把人帶上來?!?/br> 江凌聞話,立即示意內(nèi)禁軍,將人押至張鐸面前跪下。張鐸看著女婢的手,內(nèi)禁軍即抬起她的手臂,掰開其手掌。 那對鈴鐺叮的一聲落在階上,順著玉階就滾了下去,席銀試圖去追撿,卻被張鐸喝住,與此同時,宋懷玉等人已追了下去,撿回鈴鐺,送到席銀面前。 席銀此時卻不敢伸手了。 “拿吧。” 張鐸的聲音尚算平穩(wěn)。 席銀這才將鈴鐺接了過來,用袖子輕輕地擦拭著上面的雨污,而后小心翼翼地收入懷中。 張鐸沒有刻意側(cè)身去看席銀,然而這一系的動作,都落入了他的余光之中。 然而他什么也沒說。 從前的喝斥與威逼,并沒有讓她少在意岑照一分,此時,即便他心里悶燥,也強迫自己冷下來,不要在張平宣面前傷她身上那一點點,自己花了一年的時間,才逐漸鑄給她的自尊。 于是,張鐸索性不把余光也收了回來,對宋懷玉道:“帶張平宣進來?!?/br> 說完,返身回殿,走到席銀身邊的時候又道:“在此處候著?!?/br> 席銀心有余悸,忙輕應了一聲“是?!?/br> 側(cè)身讓開道,供張平宣隨張鐸入殿。 漆雕門隆聲合閉。 張鐸沒有去東后堂,孤立在正殿中的鶴首爐前。爐中并沒有焚香,但十二對鎏金蓮花銅燈卻都燃著,烘出張平宣的影子,靜靜地落在張鐸腳邊。 “張退……” “開口前先行禮?!?/br> 張鐸打斷張平宣的話,看了一眼她膝前的地面。 張平宣抬起頭道:“羞辱了我,你就好受了嗎?” 張鐸冷道:“跪,不要讓朕動內(nèi)禁軍?!?/br> 張平宣搖頭道:“我不會跪你?!?/br> 張鐸看向殿門,“好,那就和徐氏一道受封,你們就可以立在我面前?!?/br> 張平宣低頭笑了笑:“你已經(jīng)是皇帝了,為了這個位置,父親,二哥,都被你殺死了,你又何必在意我和母親受不受封?” 她說完,屈膝在張鐸面前跪了下來。 “如此,又怎樣?” 張鐸的牙齒輕輕齟齬,“不怎么樣?!?/br> 他說完,走到御案后坐下,低頭握了手掌, 好在此處是太極殿的正殿,朝陽騰涌于天際時,從他所坐之處,可拋震懾山河的軍令,可擲令洛陽權(quán)貴身首異處酷詔,所以,此處是最易砍斷情親羈絆的地方。張鐸閉上眼睛,到也逐漸平復下來。 “你去金華殿見徐婉吧。告訴他,朕沒有禁錮她?!?/br> “去看母親之前,有一件事,我要告訴你。” “何事?” “我……要嫁人?!?/br> 張鐸睜開眼,凝向張平宣。 “岑照?” “對,我要嫁給岑照。” “張平宣,你自視為洛陽高門之后,自取其辱一次不夠,還要再蹈覆轍?” 張平宣笑了一聲:“當年我救不了陳孝,眼睜睜看著他被腰斬,這一回,我不管是不是老天作祟,總之我絕不會再丟開他。” “啪”的一聲炸響,驚得張平宣頭皮發(fā)麻。 張鐸的手掌狠壓在案,聲音暗暗削出了鋒刃。 “此人心術(shù)非正,必要亡于刀斧,我不準你張平宣與此人沉淪。” “心術(shù)……非正?” 張平宣歪首反問,“你已在這四個字上做絕了!” “放肆?!?/br> “這兩個字,你留給外面那個奴婢吧。” 張鐸壓平自己不由自主聳起的肩膀,直視張平宣道:“我已將該說的話都說給你聽了,你要一意孤行,我不會阻你,但你是我唯一的meimei,即便你不肯認我這個哥哥,我也絕不能容忍你背叛我。他日,你若行歧路,不得怨我什么都不念?!?/br> 張平宣點了點頭。 “張退寒,母親的生死,你都視而不見,遑論我這個meimei。你放心,即便我有一日,被你凌遲,我也不會怨你絕情,因為你這個人,本來就沒有心?!?/br> 她說完,扶著地面,慢慢起身。 “我要嫁人了,你呢?你何時娶你的皇后?” “住口?!?/br> 張平宣搖頭笑道:“都說你喜歡席銀,不立后位,只尊她那個內(nèi)貴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