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節(jié)
梅辛林搖頭笑了笑:“陛下向來是不屑拖泥帶水之人,她能在陛下身邊活著,一定有她的道理。她不光讓她自己活下來了,還讓岑照,也在陛下手中活下來了?!?/br> 張鐸勉強平息下來,壓聲道:“你將才的話沒有說完?!?/br> 梅辛林點了點頭:“是。陛下還記得當年的陳孝吧。” “有話直說?!?/br> 梅辛林道:“陛下恐怕要深查一查,當年陳家的刑獄,岑照這個人,身世可疑?!?/br> 張鐸道:“在他去鏞洲之前,朕試過他多次,也用酷刑逼過他,他沒有認。當然,這不足以為信,你是看到什么了嗎?” 梅辛林道:“這個人,雙目未必失明?!?/br> 張鐸不禁蹙眉。 “你如何看出來的。” “陛下信嚴刑可破皮囊,刺精神,臣也信這一點。人在受過極刑之后,之前刻意掩藏的事,總會一時外漏。殿下請臣去看他的傷勢,臣察看了他雙目……” 說著,他搖了搖頭。 “臣本不想多言,但望陛下慎重。臣深知陛下的心性,若換成從前,鏞關大破后,陛下就會處死他,如今他人已在長公主府,陛下心里究竟是如何思慮的,臣不敢深猜?!?/br> 他說完,看了一眼跪在殿外的席銀。 第57章 夏湖(三) 她縮在殿外一角, 捧著手呵氣。 張鐸不自覺地看向席銀,輕道“你是怎么看的?!?/br> 梅辛林道:“陛下有個喜歡的女人在身邊,臣倒是覺得好, 但若這個女人,令陛下掣肘, 陛下就該當斷則斷?!?/br> 張鐸的手拂過筆海, 看似有意挑取,卻久久沒有抽桿。 梅辛林見他沉默,索性沉聲,連稱位也去了, 續(xù)道:“我聽趙謙說過, 你告訴他:‘號令萬軍是最重大的殺伐, 為一個女人畏懼不前,必會遭反噬。’你會教他,就證明你心里其實想得很明白。不要負你自己?!?/br> “嗯?!?/br> 張鐸良久才在鼻中應了一聲。 梅辛林見此,也不再說什么。他轉身朝前走了幾步, 看著在雪里蜷縮的席銀,忽又道:“這個女人可以寵,但必須用鐵鏈子鎖住她的雙手和雙腳, 做個內奴。否則,后患無窮?!?/br> 張鐸沒有言語。 梅辛林似乎也沒指望他回應一般, 攏衣徑直從席銀身旁走了過去。 雪聲若搓鹽,但席銀還是聽清了梅辛林的那句話。 以至于她頭都不敢抬。 琨化殿內,張鐸的手還頓在一只無名的筆桿上。 他剛剛才做了與梅辛林所言相反的事, 但此時此刻,他并不想反過頭來苛責自己。 但他夜不得不去想“掣肘”的這個問題。 他自己的確是因為席銀而放過了岑照。岑照手無寸鐵,在朝無勢,但就憑著席銀,他贏得過于徹底,過于輕松。 張鐸想著,忽地起身,從案后疾步跨出,袍尾拂掃之間,刮落一大把筆。 席銀縮在漆柱后面,雪風不斷地往她空漏的衣裳里灌。見張鐸出來,將要開口,卻被人一把握住喉嚨,而后順勢將她從地上提起來。 席銀驚恐地摳住他的手指,“你……你……” “住口,稱陛下?!?/br> “陛……” 她因為喉嚨處的桎梏,而說不出完整的話。 張鐸看著她的脖子,細而柔弱,他但凡再使一點勁兒,就能把它擰斷。 殺也就殺了。 張鐸仔細地回憶著自己第一次在平乘車上見到她時的心態(tài),想起清談居外矮梅樹下,逼她吐實話的那一頓鞭子,那時他尚其收放自如。至于現(xiàn)在…… 掌中的這個人,似一塊將被他雕琢出輪廓的玉。 匠人死于其作品,而其作無情。 他想著,不由又摳狠了幾分力。 席銀地肩膀開始抽動起來,眼眶發(fā)紅,喉嚨生腥。她說不出話,只得松開一只手,反臂從發(fā)上拔下一根簪子,照著張鐸的手臂狠狠地戳了下去。 “嘶……” 張鐸雖吃痛,卻也只是松了三分力,并沒有放開她。 席銀得以緩出聲來,胸口上下起伏,一連咳了好幾聲。 門前侍立的江凌等人,業(yè)已拔刀,張鐸卻冷聲喝道:“都退到下面去。” 說完,她低頭看向席銀。 “你的心到底是怎么長的。” 席銀哪里知道眼前的人究竟在掙扎些什么,他只是覺得,他好像有些悲哀,有些頹喪,甚至可以說是有些不知所措。 “我以為……你要殺我……” “所以呢?!?/br> “所以,不能求你,也不能怯,只有靠自己掙命……” 她說完著一襲話,目光中仍然充滿著驚恐。 張鐸忽然有些想笑,慢慢地垂下手。 席銀的身子一下子癱軟在張鐸腳邊, 她正捂著脖子,艱難地喘息著。一滴粘膩的猩紅落在她的膝上,她一愣,這才顧得上去看他的傷處。 席銀將才幾乎拼了全部的力氣,硬生生地在他的手臂上扎出了一個血洞,血洞旁邊,是一道清晰的咬痕,也是她的杰作。 血順著他的手腕滴下來,她見周圍包括江凌所在的內禁軍都摁劍戒備,所有人都在等著他口中迸出一個“殺”字,然而他卻面無表情地望著席銀。 他殺不了岑照放在他身邊的這個女人了。 然而,她好像敢肆無忌憚地傷他。 張鐸仰起頭,第一次覺得自己的內在精神之中,被侵蝕出了一個空洞來。 地上傳來一陣悉悉索索地聲音,接著手臂的傷處有了肢體接觸的知覺。 張鐸低頭看時,只見她已經(jīng)從地上跪直起來,慌慌張張地捂著他手臂上的血洞。 血從她的指縫里滲了出來,順著她的袖子蜿蜒而下。 “對不起,對不起……” 她怔怔地看著他的手臂,好像是真的被血給嚇到了,手掌越壓越用力,試圖止住那不斷滲出來的紅液。 張鐸望著席銀。 不管岑照身上隱藏了多少秘密,她卻一直是一個真實的人。 從前的yin靡,恐懼,卑微,以及如今這一副無措的模樣,都沒有絲毫的偽裝。 是以他由著席銀慌亂地摁捂他的手臂,身子被她拉拽地微微晃動,也不在意。 “你跟著朕,心跟著岑照?!?/br> 席銀一愣,正不知如何應答,卻又聽張鐸道。 “你可不可以告訴我,你愛慕岑照什么?!?/br> 不知為何,這個句式有退后之意,把應答的權力讓度了出來,席銀反而不敢應答了。 她無意讓面前這個男人露卑相,畢竟他曾在她面前,自信地挑起了“殺戮”和“救贖”兩副世相。 “我也不知道……” 說話間,手掌上已感覺到了粘膩。 “我做再多的錯事,哥哥都一直溫言細語地跟我講話。我知道錯了,就伏在他膝上哭一場。他就原諒我了。我其實……不敢愛慕他,我就是想跟著他?!?/br> “然后呢。日日在羅裙翻酒污嗎?” 席銀渾身一抖。 “然后終有一天,落得青廬前那十二女婢一樣的下場,你就功德圓滿了?!?/br> 席銀抬起頭來。 “你在怪哥哥嗎?” 張鐸一怔。 她蠢,但她對于他的情緒極其的敏感,好像出于一種同類的天賦,令人細思極恐。他若應了這個問題,那么她接著就會想到——這明明是她席銀的事,他為什么要怪責岑照。若再把這個問題解出來,鈴鐺里面的那快銅心,就要藏不住了。 “所以,你覺得朕對你不好?!?/br> 他轉了話,席銀想要應答,可言語卻并不能脫口而出。 “你也沒有……對我不好?!?/br> 她說完垂下了眼。 張鐸看著她在雪風中顫動的睫毛。 “那你為什么要傷朕?!?/br> 誠然這句話是有言外之意的,奈何席銀只聽懂了一層意思,連忙抬頭道:“我不是故意的,我是以為你要殺我……我才……” 比起手掌底下的那一片腥粘,席銀覺得解釋是蒼白的。 “對不起……” “席銀?!?/br>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