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銀見他沉默，又將目光落向了他垂放在榻邊的手。

    兩個(gè)人就這么沉默地僵持著。

    張鐸看著她腰腹處的傷口，席銀戒備著他的手。

    良久，張鐸喉嚨哽了一下，脖根處漸漸泛出了紅色。

    比起語言來，身上的知覺反而是更真實(shí)的，張鐸覺得自己的臉，手掌都在燒燙，然而，最燙的地方卻是在……

    他下意識(shí)地要低頭去看，回過神來之后，又趕緊仰起了頭。

    可她胸前那雙晉江不讓寫的東西卻又撞入他的眼中，三千世界，電光火閃，一種又麻又暖的感覺襲遍他的四肢百害，令他差點(diǎn)沒從榻上“噌”地彈起來。

    食欲，權(quán)欲，愛欲。這三者糾纏演化出人生的種種苦果。

    張鐸從前以前，最容易克制和壓抑的是最后那一種，如今他卻混亂了。

    “你……過來……”

    “你要做什么……”

    “朕讓個(gè)女人過來，你說朕要作什么！”

    席銀縮在角落里，雙腿一抖，那腳腕上的鈴鐺就伶仃作響，她抿了抿唇，面上也是通紅一片。張口想說什么，卻又只見口型，不聞聲音。

    “你有什么要說……”

    話一出口，張鐸就恨不得收回。

    他要做一件暢快自身的事，何必管她有什么話說，且這一句話意思詭異，竟如同在問一個(gè)罪囚，又或者問一個(gè)臨終之人，細(xì)想之下，他自己也不自如了。

    “你到底在說什么?！?/br>
    他改了句式，似乎順口了些，卻失了將才的氣勢，于是他又懊悔起來，不如順著那股氣焰，就……

    誰知他還沒有想清楚，卻見眼前的女人垮著嘴，望著他道：“你騙我……”

    “什么？”

    “你騙我……”

    “我騙你什么?！?/br>
    “你說，自輕自賤的女人最容易被凌（和諧）虐至死。我聽了你的話，可你還是要……”

    張鐸氣得想給她一巴掌：“朕要怎么樣，朕怎么你了?。俊?/br>
    她聲音里帶出了哭腔：“你要我就這么地過來，你侮辱我……”

    有什么比被自己遞出去的刀扎起來更痛呢。

    張鐸從來沒有想過，有生以來最慌亂的侍候，竟然是在這個(gè)奴婢面前。

    他徑直站起身，六神無主地在屏前來來回回走了好幾輪，終于勉強(qiáng)穩(wěn)住了自己的心神

    “朕教你自重你記住了，那朕教給你其他的東西呢，你記著了嗎？”

    “我記住了的?！?/br>
    她說著抬起頭來。

    “你說刑可上大夫，禮亦下庶人，你要我不要被一時(shí)卑微的身份束縛，你讓我仰頭做人嘛，我記著了的?？墒?，我記著這些，你也沒有滿意過，你總是罵我蠢，嫌我字丑，斥我言行不規(guī)矩，”

    張鐸立在屏前望著她，忽然想起梅辛林將才的話——姑娘家的身子本來就弱。

    不知道他有沒有雙關(guān)之意，張鐸從其中隱約覺出了一絲埋怨，埋怨他過于嚴(yán)苛，過于急切地想要讓她改變，以致于忘了，她是一個(gè)身骨柔弱的姑娘。

    “陛下，其實(shí)我一直都記得殿下在永寧寺塔前跟我說過的話，殿下說，你的名諱里有一個(gè)‘鐸’字，和永寧寺塔上的金鐸是一樣的。那四個(gè)角上的金鈴鐺一輩子都看不見彼此，我覺得他們特別孤獨(dú)，特別不開心，而你……也總是不開心。你之前在太極殿上救了我，我從前真的很想在我力所能及處，好好地照顧你，可是我好像總是做不好，總是要被責(zé)罰。每次挨了打，我就想家，哥哥不會(huì)打我?！?/br>
    她說完，抓起薄毯籠在頭頂，抱膝抿唇，試圖把眼淚忍回去。

    張鐸站在他面前，不自覺地伸出手，卻又在她的頭頂停滯處。

    他實(shí)在不會(huì)用肢體的接觸去安撫女人，言語上就更是捉襟見肘。他將手握成拳，慢慢地放下，立在她面前想了很久。

    “對不起?！?/br>
    這一聲細(xì)若蚊鳴，但席銀還是聽見了。

    “掖庭這件事，到今日算了?！?/br>
    席銀將頭從薄毯里鉆出來，怔怔地望向張鐸。

    他也低頭望著她。

    “但你抗旨不歸，是大罪。宮正司也沒有過錯(cuò)。徐司正現(xiàn)在跪在外面，一會(huì)兒你把衣服穿好，出去傳朕的話，讓她回去。告訴她，朕已經(jīng)處置過你，其余的事，朕不追究了?！?/br>
    “真的嗎？那哥哥呢？”

    “哥哥”這個(gè)稱謂，怎么聽怎么刺耳。

    但張鐸今日，實(shí)在不想讓席銀再傷心。

    “岑照，朕也赦了。但是死罪可免，活罪難逃，朕之后怎么處置她，你都不準(zhǔn)再置喙，否則朕隨時(shí)都會(huì)取他的性命。至于你，這次朕讓你受了這些傷，你想要什么恩，朕都可以考慮，但如果，你敢說出宮的事，朕就把你交還給宮正司?！?/br>
    說完，他抬手在她額頭點(diǎn)了點(diǎn)。

    “躺下?！?/br>
    “你要做什么。”

    “藥還沒上完?！?/br>
    “你讓女醫(yī)來上啊?！?/br>
    張鐸根本不顧她的掙扎，拖過一個(gè)軟墊墊在她背后。

    “不，朕要上?！?/br>
    這話說完了，可卻令人感覺好像沒有說完。那蓬勃而出的虎狼之意，讓席銀腦中混沌一片。

    然而，張鐸真的只是替她上藥，連眼神都不曾飄移。

    宋懷玉立在門前，并不知道里面發(fā)生了什么。

    只知道那夜張鐸傳水的時(shí)候，傳了一盆冷水。至于大冬天的，皇帝為什么要冷水，他就想不大明白了。

    ……………………

    第55章 夏湖

    轉(zhuǎn)眼冬深。北邙山覆雪而立, 蒼蒼茫茫的雪影中，洛陽城卻四處飄散著椒柏酒的香氣。

    臘月初八這一日，李繼從尚書省出來, 在闔春門上遇見了趙謙。

    “趙將軍，親自巡查？”

    雪下得很大, 在趙謙的魚鱗甲上落了厚厚的一層, 他騎馬近李繼的車架，在馬上抱拳道：“太極殿朝會(huì)早散了，李將軍怎么晚了一步?！?/br>
    李繼道：“哦，有事要密奏。”

    他說完抬頭望向趙謙：“聽趙將軍的意思, 是刻意在這里等我。”

    趙謙翻身下馬：“我想問一句, 岑趙的處置, 陛下勾了嗎？”

    李繼道：“趙將軍為何不直接面詢陛下。”

    趙謙聞言抓了抓腦袋，壓聲道：“中領(lǐng)軍不涉刑律?！?/br>
    李繼不以為然，“尚書省擬的詔，我將才在太極殿看過了, 判的百杖，陛下看過后，施恩又改作杖八十, 不過，刑后能不能活, 我尚不敢說?！?/br>
    趙謙點(diǎn)了點(diǎn)頭，拉馬讓開面前的道：“多謝大人相告，雪大, 李大人好行?！?/br>
    李繼應(yīng)聲撩起車簾，踏車的腳頓了頓，轉(zhuǎn)身又道：“將軍若能見到長公主殿下，能否替我勸勸殿下，廷尉獄隸于太極殿。殿下的訓(xùn)示，我等實(shí)在為難，還望殿□□諒。”

    趙謙一怔，忙道：“殿下做了什么嗎？”

    李繼道：“無非妄求一見。哎……”

    他說著，仰頭嘆了一口氣，搖頭續(xù)道：“也是冤孽啊?！?/br>
    說完拱手，上車辭去。

    趙謙立在楸樹下，眼見李繼行遠(yuǎn)，這才牽馬走向城門拐角，張平宣裹著鶴羽氅靠在城墻上，低頭望著腳邊飛滾的雪沫子。

    趙謙蹲下身，沖著她的臉晃了晃手。

    “欸?！?/br>
    張平宣忙摁了摁眉心，抬起頭道：“你還敢玩笑?！?/br>
    趙謙拍了拍肩上的雪?！芭碌钕聬炛y受?！?/br>
    說著他站起身，看著張平宣的神色，試探著道：“李繼的話，殿下都聽到了吧。”

    “嗯。”

    趙謙將馬拴在樹旁，陪她一道靠在城墻上，輕聲道：“你怎么想啊?！?/br>
    張平宣抿了抿唇，“八十杖過后，人還能活嗎？”

    “能活，怎么不能活。十年前金衫關(guān)那一戰(zhàn)，我擔(dān)罪挨了一百杖呢，不也好好的嗎？”

    他樂呵地說完，見張平宣不出聲，興子一下子落了下來。

    “我知道我皮糙rou厚，岑照不一樣?！?/br>
    越說越有些尷尬。

    張平宣側(cè)頭看了他一眼，又避開了眼，仍然望著腳邊的雪沫，輕道：“趙謙。”

    “??？”

    “謝謝你。我也不知道該對你說什么?？傊?，無論岑照活不活得下來，我都會(huì)記著你幫我的事?！?/br>
    趙謙忙立直身：“你放心，陛下心里還是在意殿下的感受，有我疏通，他一定能活?！?/br>
    張平宣點(diǎn)了點(diǎn)頭：“等他出了廷尉獄，我想把他接到張府?！?/br>
    趙謙神色一暗：“你要讓他住在你府上?！?/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