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節(jié)
然而為了一個奴婢起這層心,張鐸甚覺羞恥。 室內(nèi)一時氣氛沉郁,好在須臾過后,席銀主動破了靜局。 “郎主。” 一聲喚過,席銀表情有些試探。 張鐸放下手來,應(yīng)道:“說?!?/br> 她捏了捏手指,大著膽子問道: “聽江伯說,您今年二十八歲了,為何不娶妻呢。” 張鐸抬頭望向頭頂那尊白玉觀音,半晌,方道: “娶了她也不配住在這里,再辟一個東晦堂,沒那個必要?!?/br> 席銀聽張平宣提起過這處地方,但是,聽張鐸親口提及,還是第一次。 “東晦堂是什么地方?!?/br> “我母親自囚的地方?!?/br> 他說得很平淡,說完便倚身在憑己上,抬頭繼續(xù)凝著觀音。 “夫人……為何要自囚呢?!?/br> 張鐸笑笑:“我不明白,我也不想明白?!?/br> 說完他側(cè)面看向她,撩起她鬢的一縷碎發(fā),“你以為,清談居又是什么地方?!?/br> 席銀抿了抿唇,“像是郎主自囚的地方?!?/br> 張鐸怔了怔。 解得真可謂剖心剖肺啊,他不知有多久,沒有被一個人,用尋常的言辭,扎得這么痛快過了。 “呵,你真的很聰明?!?/br> 席銀環(huán)顧周遭陳設(shè),“奴只是沒有見過,哪一位貴人,住在如此樸素的地方,和廷尉獄的牢室,都沒有區(qū)別?!?/br> 她說著,似乎聯(lián)想起來了什么,抱著膝蓋仰頭望著張鐸,開了話匣。 “你上次帶奴去觀塔,我看到了永寧塔上的金……鈴鐺?!?/br> 她刻意避開了他的諱。 “塔的四角,各懸一個,塔頂四四方方,他們彼此不相見,只有起風(fēng)的時候,才得以相聞。我那糊涂的想法是……那四角塔頂,也像是一座囚牢,那拴著它們的鐵鏈,就是鐐銬。在那里,雖然可以俯瞰整個洛陽,但看過之后,都不知道向誰舒懷。” 她自顧自地說完著一席話,卻見張鐸抱著手臂,靜靜地凝著她。 “你在隱射什么?” 席銀忙垂下頭:“沒有,你知道,奴不敢的,其實奴說這番話,自己也沒有想明白。就是……莫名其妙地想到了,就說了……我知道這其中有你的諱。如果有冒犯,奴給你請罪,你不要怪罪。” 張鐸垂下手,聲道:“沒有,你可以接著說。” 席銀卻不敢再說了,低頭看向自己的腳踝。 張鐸順著她的目光看去,那串銅鈴鐺靜靜地蟄伏在她的腳腕處。她平時行路是極輕的,生怕那鈴鐺聲攪擾了他,以至于張鐸幾乎忘記了,她有這個物件。 “摘不下來了嗎?” “對啊?!?/br> 她垂手摸了摸腳踝處。 “我很小的時候,兄長給我戴上的,他怕以后他看不見了,找不到我,所以希望我行走時,能有聲響,這樣他就能跟著聲音來找我,后來,我長大了,這個就徹底拿不下來了。” 說著,她晃了晃腿。 鈴鐺伶仃地響了一聲。 “它們都是些不起眼的東西,但比起永寧寺塔上的那四個大鈴鐺,它們有人情味多了?!?/br> “席銀。” 他突然冷冷地喚了她一聲。 “嗯?” “你是真的什么都不懂嗎?” 他莫名地問了這一句。 席銀卻沒有聽明白,但卻隱約聽出了其中的寒意。忙將腳腕縮入裙裾之下。 “郎主……是什么意思?!?/br> “我姑且信你?!?/br> 張鐸凝著席銀的眼睛,席銀受不住這一道目光,下意識地要低頭。 “不要躲,抬頭。” “奴……” “席銀,若有一天,我知道你是在騙我,我一定讓你生不如死?!?/br> 席銀不明白,他為什么突然之間又說出了這樣狠毒的話,不敢再問,只得小聲的紛辯: “奴真的沒有騙過你?!?/br> “還有?!?/br> 張鐸徑直打斷了她的話:“你敢私逃,你就試試?!?/br> *** 所以,自命孤絕的人,就不應(yīng)該去倚賴另外一個人的存在。 這種倚賴是扭曲而不被理解的。 對于張鐸而言,席銀之于他,是一個很矛盾的人。 她卑微,懦弱,挨過很多打,不敢跟他大聲說話。 斗大的字識不了一籮筐,甚至?xí)r常聽不懂他在說么。 可是 ,他卻莫名地喜聽席銀說話。 沒什么章法,也沒有什么深度,但就是時時刻刻都切中要害,扎得他心肝脾胃,又痛,又快活。她身上有著和張鐸相似的掙扎,她不明白什么是儒士風(fēng)骨,但她好像天生就不齒于此。好比她將張熠綁在垂柳下,施以鞭撻,那種直接了當(dāng)?shù)膶?,和他自己所謂的“刑亦上大夫”觀念是那樣的相似。即便他認為那種方式過于粗鄙,卻也不得不承認,她是自己身邊唯一一個,說不出一點大道理,卻足以開解他的人。 她再多識些字就好了。 他時不時地這樣想。然而她的字真是寫得丑。 為此,她時常腫著一雙手,照顧他的起居。 夜里他休息的時候,她就悄悄燃著燈,縮在陶案后面,一個人反復(fù)地臨摹那本《就急章》。 清談居里,沒有床榻,只有一張莞席,是張鐸的就寢之處。 自從席銀住進來以后,張鐸也從沒關(guān)照過她究竟是怎么睡的,然而她好像也沒什么講究,有的時候為了給他交差,一寫就是一個通宵,有的時候就抱膝靠在觀音像下,陪在他身旁,一直坐到天明??傊?,張鐸在的時候,她從來不敢沾席,至于他不在的時時候是什么光景,張鐸就不得而知了, 偶爾,他會在席面上嗅到一絲淡淡的女香。 若換做從前,整個官署中的女婢都要落一層皮,然而如今,他卻并不想過問。 *** 六月,鏞關(guān)傳來戰(zhàn)捷之信。 劉必聲勢浩大地率軍直逼鏞關(guān),誰知竟在霽山峽道遭遇了大將軍趙謙的伏殺。 峽道地勢如口闊之袋,趙謙在山壁兩面設(shè)下箭陣,頃刻之間就全殲了叛軍先頭,劉必敗逃云洲城,誰知云州城竟城門緊鎖,青帶遮眼的素衣人立在城門上,迎著霽山北下而來的暖風(fēng),手握石垣,嘴角噙笑。 趙謙追至城門下,一舉生擒了劉必。 城樓上的人素衣人揚聲道:趙將軍辛勞?!?/br> 趙謙勒馬仰頭道:“一賢公子,謝了。張退寒在洛陽候著你?!?/br> 素衣人聲潤若玉,與那沙場上的慘呼聲格格不入。 “阿銀在洛陽還好嗎?” 趙謙笑道:“就知道你會問起小銀子,照我啊,她竟好得很,我離都之前,看見張退寒都教她寫起字兒來了。 ” 岑照笑了笑。 “那阿銀定是吃苦。” 趙謙抓了抓頭,也不好說什么。 好在,其人仍然溫和謙卑。 “照玩笑而已,有勞張大人照顧阿銀,我必當(dāng)面一謝。時辰不早了,將軍進城吧?!?/br> 話音剛落,趙謙身旁便有軍事遞來一封信。 “將軍。洛陽來信?!?/br> 趙謙一眼認出張鐸的字,將手中的劍插回劍鞘,一面拆信一面道:“你等等,我看看中書監(jiān)還有什么指示?!?/br> 第42章 春蛹(四) 信尚未拆開, 便聽城樓上的人道:“趙將軍讀完信,切要遵行?!?/br> 趙謙摳掉火漆,迎著風(fēng)沖岑照抖開信紙, 明快道:“你又看不見,怎么知道中書監(jiān)寫了什么, 況如今是我領(lǐng)軍, 他管不了我?!?/br> 岑照含笑扶垣:“憂你赤忱?!?/br> 趙謙笑道:“聽不出來這話是夸我還是罵我。” 說著,撐平信紙,低頭掃看,不過幾眼, 果真立了眉, 一把將信拍在馬背上:“這過河拆橋的無賴!” 城門洞開, 戰(zhàn)俘們被鐵鏈串拷著,從城門內(nèi)魚貫而出,岑照青衫素衣行在他們身旁,徑直走到趙謙的馬下。趙謙耳廓漲紅, 有些不愿看他,半晌,方遲疑地問道: “先生……是不是猜到了信里的事?!?/br> 岑照立在馬前, 仰頭道:“大致知曉?!?/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