難如初(四)
歸海夢記得這個地址,是最開始歪脖子鬼大叔的那個小區(qū)。 她輕車熟路地進了小區(qū),幼兒園旁邊那口發(fā)現(xiàn)尸體的枯井已經(jīng)被水泥封死了,幾個小孩子趴在上面猜丁殼。 歸海夢跟著男人一起往后走,走了一段又返回來,蹲在旁邊一個小女孩的身邊:“嗨?!?/br> 女孩子迷茫地看著她,過了會兒才想起來她是那個夜光下像個天使落到凡塵,卻親手拆散了她家庭的女人。 她警惕地望著她,做出逃跑的姿勢:“你要干什么?” 歸海夢不介意她的敵意:“我只是想問問,你們家現(xiàn)在怎么樣了,嗯,我指的是阿姨過得好嗎?” 女體尖銳了嗓音:“好得很,不用你關(guān)心?!?/br> 其實算不得好,mama離婚后七大姑八大姨都來糾纏,中年女人都喜歡嚼舌根,很快大家都知道她爸爸是個殺人犯,她mama是殺人犯的老婆。 可mama也是受害者,誰會跟仇人生活在一起呢。 她自己呢,小孩子指著她說“你爸爸是殺人犯!”,沒人愿意和她玩,好像這標(biāo)簽要貼她身上一輩子似的。 歸海夢沒有讀心術(shù),她說好她就不再問,看著女孩輕聲道:“我也是殺人犯的女兒,殺人的是我mama,被殺的是我爸爸?!?/br> 她笑了笑,努力讓自己看起來不在意:“可是怎么樣呢,我也得活?!?/br> “你也得好好活著?!?/br> 她敲了陳欣妍的門,一直敲,一直沒有人應(yīng)。 歸海夢懶洋洋道:“有人嗎,沒有人就吱一聲。” 樓道安靜下來,歸海夢哦了聲,理所當(dāng)然道:“那就是有人。” 她退后幾步,一腳踹在門上,重重一聲:“陳欣妍,我數(shù)叁聲你出來,要不然你殺了你男朋友的事情,可就兜不住了。” 里面驀地蹬蹬幾聲響,像是有人倉皇地撲過來,陳欣妍開了門,臉色蒼白:“你是誰,你怎么知道?” 年輕女人消瘦得很厲害,顴骨高高凸起,短發(fā)遮了大半張臉,讓歸海夢想起來魯迅先生筆下那個細腳伶仃的圓規(guī)一樣的楊二嫂。 這才大半年,她怎么就成了這樣子? “還記得我嗎?”歸海夢不答反問,慢悠悠地說,“去年九月份你計劃跟男朋友登山,住酒店的時候插了隊,當(dāng)天晚上在酒店浴室扯出了一把帶著人皮的頭發(fā)?!?/br> 陳欣妍衣服都沒換,還帶著剛才的血跡,把她臉襯得比墻皮還白。 “你……” “我是被插隊的那個女生,你的房間有鬼,我能看見鬼?!?/br> 陳欣妍精神有些恍惚,歸海夢接著道:“因為染上怨氣,你這段時間一直在招鬼,剛剛在火鍋店,也是你把別的鬼招來了,才讓你朋友進了醫(yī)院?!?/br> “不過,進醫(yī)院還是小事?!睔w海夢抓著門,低頭對陳欣妍說,“那次登山有個斷頭鬼一直嚇你,在你爬山時割斷了你的繩子,為了活著,你把你男朋友給推下去了,抓著他的繩子逃走了,是吧?” 陳欣妍跌在地上:“你怎么知道,沒人知道的,那時候周圍沒有人的!” “我沒看見,你男朋友告訴我的?!睔w海夢揚了揚下巴,“他就在這里。” “他讓我……” “求你!” 陳欣妍卻打斷了她的話,跪著向前抓住歸海夢的防曬衣,狼狽道:“求你讓他走,求你讓他不要纏著我了,我想活著,我什么都可以給你,你要什么我都愿意給你?!?/br> 歸海夢話斷在半截,看她臉上一串串眼淚落下來。 陳欣妍卻又轉(zhuǎn)了個方向,沖著剛剛歸海夢指的地方磕了個頭,嗓音啞得想被割裂了:“我知道我對不起你,可你都死了,你死了你還來糾纏我干什么!” “不要再害我了,你讓我活著好不好,你不是愛我嗎,我求你,我知道錯了,你放過我,你放了我啊!” 劈了嗓子的音調(diào)在有限的空間里回轉(zhuǎn),那女人的恐懼和自私化成帶著血的刀子,沖著男人揮過去。 “……卓槐說的對?!?/br> 歸海夢扭頭看半透明的男人:“你怎么就是為了她呢?” 男人低著頭,做了一個要擦陳欣妍眼淚的動作,自然無果。 歸海夢扭頭,不看。 “他沒有糾纏你?!睔w海夢壓著心里的不適,還是把想說的說了出來,“相反,這段時間你活得這么安穩(wěn),是因為他一直在你身邊,只是剛才為了救你,跟別的鬼拼了個魚死網(wǎng)破,現(xiàn)在就要消散了。” “他讓我對你說,他不怪你,別有負擔(dān),他想你好好活下去。” 歸海夢蹲下來,盯著陳欣妍,一字一頓道:“你知道消散是什么意思嗎,意思是你死了還有下輩子,可他死了就什么都沒有了?!?/br> 歸海夢嗤笑一聲,眼里卻起了水霧。 “怎么就為了你搭上了自己呢,這世上好姑娘那么多?!?/br> 陳欣妍癱在地上,微張著嘴,眼睛里呈現(xiàn)一種無知的震驚,好像并不相信被傷害的人還可以反過來保護她。 男人隨著她低下身,用接近透明的手給了陳欣妍一個擁抱。 “可是我愿意啊。” 樓道里起了陣風(fēng),把無法維持人形的靈魂吹散。 陳欣妍好像聽到了他的聲音,已經(jīng)渾濁的眼色變得鮮活,她像要伸手抓住些什么,但最后落入她掌心的只有涼薄的空氣。 她連他最后的碎片都留不住。 陳欣妍看著自己的掌心,半晌,終于徒勞地大哭出聲。 “對不起……我錯了……求你回來……” 她哭得那么撕心裂肺,可是短暫的悲傷過去,她依舊還是她自己。 深情在自私面前,什么也不是。 他什么都沒改變。 歸海夢揣著口袋下樓,她只是來傳話的,并不負責(zé)陳欣妍之后的人生,她不覺得她哭過一場就能大徹大悟,痛改前非,愛情沒那么偉大的力量,只要活著就一切都能過去。 她在樓下看見卓槐,揮了揮手。 卓槐等著她跑過來,他表情是她看不懂的,破釜沉舟,又害怕沉舟后什么都不剩下。 “你怎么了?” “有件事,我要現(xiàn)在就跟你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