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秋水當(dāng)年是劉家少奶奶。

    如今，她是李太太。

    從劉家少奶奶到李太太之間，她陸陸續(xù)續(xù)嫁過姓陳的，嫁過姓馬的，嫁過姓陸的，還嫁過姓司徒的，嫁過姓歐陽的等等一連串男人，其實她還有的是時間，如果她想要嫁，估計可以把百家姓嫁上一輪。

    可她漸漸就膩了，等到她嫁給李落云的時候，就半點激情也不存在了，純粹是湊合湊合過日子了。

    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她跟著嫁過的男人們走南闖北，全國各地都去過了。

    到如今跟著李落云扎根在了北京城里頭，童秋水倒是覺得轉(zhuǎn)了一圈后又重回故土了。

    童秋水最早時候做劉家少奶奶就住在北京，就是如今王府井東大街那塊兒。

    那里曾經(jīng)是劉家大宅，顯赫的門第，高墻聳立，紅彤彤的大門一溜排得緊閉，門口的大獅子都比別家的大獅子要來得神氣。

    可是世道是要變的，富不過三代的理由并不僅僅是接班人的問題。也許是因為政局改變了，也許是因為有些產(chǎn)業(yè)被時代淘汰了。

    清王朝覆滅之前，劉家就已經(jīng)敗落了。劉家少爺力撐全局，試圖力挽狂瀾，可是整個大清朝說垮了就垮了，何況是個小小的劉家。

    劉家少爺是活生生累死的。

    他的角色太過悲催，有點兒類似于大明末代崇禎皇帝。不過他還沒等到自個兒鼓足勇氣自殺，自己的身子骨就被不堪承擔(dān)的家族負(fù)擔(dān)給掏空了。

    劉家少爺死的時候是四十二歲。

    他和童秋水也算是門當(dāng)戶對，青梅竹馬，從小一塊兒長大，早早就訂了親事，還算是情意nongnong的一對兒。

    所以劉家少爺死的時候，童秋水沒少掉眼淚，那真的是哭得死去活來，肝腸寸斷。

    可是哭過之后又能怎樣呢？人照樣活著，日子就得照樣過著。

    哎喲，說到這里。我都忘記提一下咱們這位童秋水的相貌了。

    童秋水——名字真是取得好?。∏锼饺孛?，光是想就知道她的模樣鐵定不差。

    也的確是人如其名，童秋水做劉家少奶奶時候挽了高高的旗頭，珠花插滿頭，煞是好看迷人。

    如今，她跟著潮流走，剪了一頭齊肩的中長發(fā)，還把額頭的劉海剪了個一刀平，美其名曰叫做萌。

    童秋水是挺萌的，李落云有時候盯著童秋水發(fā)呆很久后，就會發(fā)出一聲略帶疑惑的感嘆：“咱家的老婆就是水嫩啊，一年比一年年輕?！?/br>
    每每到這個時候童秋水就會傻傻地笑，她不吭聲，因為沒法子回答李落云的感慨。

    李落云是個地地道道的北京人，所以他對于南方長大的童秋水總是抱以一種柔情的態(tài)度面對。

    也許他認(rèn)為南方的姑娘似水一般，嬌媚之氣，水靈靈的通透，似乎就是需要在和風(fēng)細(xì)語之中才能將心中的柔情萬縷纏纏綿綿地繞出心里。

    童秋水剛嫁給李落云的時候，李落云充分表現(xiàn)了作為一個北京人的自豪感。他帶著童秋水在這個昔日繁華鼎盛的都城里頭轉(zhuǎn)轉(zhuǎn)悠悠，首要去的自然是故宮這個龐然的建筑物。

    可惜，童秋水的反應(yīng)很冷淡，她默默地站在收費口處，眼角斜斜掠起，像是用余光掃視這一片人來人往的熱鬧景象。

    李落云的熱情就在這雙不溫不火的眼神中漸漸熄滅。

    童秋水的那雙眼睛中流露出一種層層疊疊的灰茫，似乎閱盡了多少風(fēng)光之后，沒有什么歡喜和憎恨，幽幽暗暗，完全無從揣測的距離。

    李落云有些猜不透自己這個媳婦，可是又說不出童秋水哪里不同，只當(dāng)是童秋水對這些古老的建筑不感興趣罷了。

    童秋水在小的時候，是很喜歡故宮的，當(dāng)然那個時候叫做紫禁城，也遠(yuǎn)遠(yuǎn)不是如今這番局促狹小被分割成了好多塊的樣子。

    她的阿瑪，也是漢人嘴里頭的父親，每每都會抱著她從那不寬不窄的石臺階走著，身后跟了一群宮女太監(jiān)。

    她記憶中的老佛爺是很慈祥的，現(xiàn)在教科書上總說慈禧手段毒辣，她盯著那些印刷體，就會有些恍惚，時光把她記憶中的老佛爺和現(xiàn)實中的印刷字相互交錯起來，宛若如夢般虛幻。

    童秋水本名自然不姓童。

    她原姓富察氏，在滿清王朝，富察氏是八大姓之一，子孫世襲權(quán)貴門楣顯赫。

    這個家族出過太多的風(fēng)云人物了，無論是男是女，都曾經(jīng)是這大清朝炙手可熱響當(dāng)當(dāng)?shù)娜宋铩?/br>
    當(dāng)年同治大婚，兩宮皇太后分別替他物色了兩位女子。一位是阿魯特氏，一位是富察氏，后來阿魯特氏被冊封為了皇后，同日富察氏封為慧妃，也就是后來的淑慎皇貴妃。

    由于她阿瑪是老來得子生下的她，哪怕皇貴妃娘娘比她大上三輪，也得喊她一聲“老姑”。

    盡管是如假包換的親姑侄，由于一個在皇宮內(nèi)苑，一個在宮廷之外，姑侄兩個是沒什么交集的，也不知老佛爺怎么就突發(fā)奇想，或者另有深意。

    總之等光緒十五年皇帝大婚時候，老佛爺一度把主意打在了她這個乳臭未干的丫頭身上，想要在冊封皇后的時候，同時冊封她為皇妃，轉(zhuǎn)而晉封為皇貴妃。

    想來除了對她自小有所喜愛之外，也是有一番政治考量的。

    不過后來興許是其中輩分血緣關(guān)系實在太過復(fù)雜，不知為何作了罷。

    她阿瑪卻因此生了戒備之心，早早就給她訂下了親事，劉家雖然不是什么皇親貴胄，但是富甲一方，又是和富察家交往甚密，兩個娃娃之間相互親親熱熱，兩小無猜的樣子。

    當(dāng)然就是順?biāo)浦?，到了她十六歲那年嫁給了十八歲的劉家少爺，成為了劉家少奶奶，如果不是后來劉家敗落，時局震蕩，朝野傾覆，興許他們兩個可以恩愛到白頭。

    但是這個想法很快又被童秋水在心中否定了。如果劉家少爺真活了下來，恐怕會把她當(dāng)成妖怪看待，永遠(yuǎn)也做不到白頭偕老的。

    白頭這個詞，童秋水很久很久以前會覺得恐慌，到如今就變成了一種深深的渴望。

    她有時候看到自己身份證上面那個1988年出生的字樣就會咬牙切齒一番。她很討厭這個虛假的出生年齡，但是更厭惡她那真實的出生年月。

    童秋水，原名富察?秋水。生于光緒三年，也就是公元1878年，距離如今公元2012年，已經(jīng)過去了整整一百三十四個年頭。

    而她童秋水，還是雙十年華的好模樣，不曾變過一點一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