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驚鶴與梁延對視一眼，彼此都在眼中看到了一片凝重。

    ——這是他們這么多天來，在江城看到的第一個(gè)乞丐。

    饅頭攤的老板打斷了手中木棍后，又狠狠往他背上踹了一腳，仍是不解氣，正左右環(huán)顧著上哪再找一截趁手的棍子。

    突然，在他的余光中出現(xiàn)了一只白皙修長的手，端養(yǎng)溫潤的手指間捏著幾枚銅錢。

    他愣了愣，順著手臂一路往上看，面前是一個(gè)被斗笠的青紗隱約遮住面容的人。雖然看不清具體的五官，然而行動之間那股端方氣度，一看就是出身教養(yǎng)良好的公子。

    “不知這幾枚銀錢，可夠買下他偷的那兩個(gè)饅頭？”開口的聲音清冽如流泉。

    老板一把攥過銅錢，不甘不愿地又怒瞪一眼地上已是掛了好幾道彩的乞丐，惡狠狠警告道：“算你今天走運(yùn)，快滾吧！以后別讓我再在江城看到你！”

    沈驚鶴付完銀錢后，轉(zhuǎn)身就往一旁無人的小巷走去。梁延順手扶起地上的小乞丐，半撐著他跟在沈驚鶴身后。

    一走到光線微暗的轉(zhuǎn)角，小乞丐也不知從哪生來的力氣，一把推開了梁延就想往外跑。梁延瞳孔一縮，當(dāng)即拔腿就要追去，卻被沈驚鶴一手輕輕攔住。

    “你看起來好像在此地并不很受歡迎，你的傷勢又急需治療?！鄙蝮@鶴看著因自己的話微微僵硬了身子的小乞丐，慢條斯理地繼續(xù)開口，“你想走去哪？換言之，你又能走去哪？”

    小乞丐重重吐出一口氣，卻因牽動了身上的傷痕而不斷嗆咳了起來。好不容易止住了咳嗽，他轉(zhuǎn)過身來，烏沉沉的雙眼警惕地望著他們，一步步退后靠著墻皮，將懷中的饅頭捂得更緊，就像是一匹拼著傷也不忘記護(hù)食的狼崽子。

    “你別緊張，我們既救下了你，就不會再傷害你?！绷貉油练€(wěn)開口，“我們可以幫你。但前提是，有些事情，你必須對我們說出真相?！?/br>
    去一間小醫(yī)館大致處理了小乞丐身上傷勢后，兩人又托醫(yī)館的藥僮替他弄來清水與衣物。簡單梳洗后，小乞丐終于不再是渾身臟污的模樣，看起來也不過只是個(gè)身材瘦小的半大少年。

    將他帶回客棧，沈驚鶴喚店小二上了一些清淡的膳食。小乞丐風(fēng)卷殘?jiān)频貙⑺鼈儽M數(shù)消滅后，看向他們的眼神終于不再帶有那么深的警惕。猶豫了一會兒，他嘶啞著嗓子開口，“你們……是京城來的大官嗎？”

    沈驚鶴不動聲色地和梁延交換了一個(gè)眼神，溫聲開口，“你為什么會這么猜呢？”

    小乞丐的眼神一下變得有些激動，咬牙切齒地出聲，“陳仲全那個(gè)狗官……這次水患朝廷一定會派人來，江南沒人能奈何得了他，我就不信京城也沒人敢動他！如果不是他，我的meimei又怎么會好不容易逃出了洪災(zāi)，卻只能在破爛擁擠的石莊里活活凍死……她才只有七歲??！”

    他的眼角因憤恨和悲傷而有些發(fā)紅。沈驚鶴怔了怔，面上神情一下變得有些凝重，“我們就是京城派來調(diào)查水患之事的，可是一路走來，江城百姓不是推脫不答，就是只一味說當(dāng)?shù)刂暮迷?。如若可以的話，我們希望你能幫助我們，告訴我們事情的真相。”

    “只要能讓這個(gè)狗官得到應(yīng)有的懲罰，我什么都可以告訴你們！”小乞丐的眼中燃燒著熊熊怒火，他一聲嘲諷的冷笑，“你們?nèi)柦堑陌傩?，他們?dāng)然不會說半句陳仲全的壞話。陳仲全手眼通天，有誰敢與他作對，第二天不是鋃鐺下獄，就是整個(gè)人都悄無聲息消失了。他們就算是不怕死，恐怕也要掂量一二自己家里人的性命！更何況——”

    他頓了頓，神情是一種混雜著沮喪與哀戚的復(fù)雜，“更何況，江城的百姓，雖然恐懼于他的yin威?？墒菑牧硪粋€(gè)方面來講，卻又是深受著他的恩惠的?！?/br>
    “此話怎講？”一直沉默聽著的梁延也忍不住出言詢問。

    “你們一路走過來，是不是幾乎沒在江城看見過什么流民與乞丐？”小乞丐苦笑一聲，神色黯然低落，“陳仲全為了自己的政績好看，為了維持住面上的光鮮，從來不讓貧民乞丐進(jìn)入江城。能留在城里的，雖然并不都是什么富戶，但也至少是溫飽不愁的平民。平日里的貧民乞丐，早就被衙役喝令趕出城，將他們放逐到城外廢棄的練兵場——就是那個(gè)破爛簡陋的石莊。更別說我們這些一朝故土盡毀的流民，還沒靠近城門，就被守城的護(hù)衛(wèi)給打出去了?！?/br>
    “什么？竟然還有這等荒謬之事？”沈驚鶴的眼眸因震驚而放大，所謂“市列珠璣，戶盈羅綺”，竟然是通過這等卑劣下作的手段換來的？

    “江城的百姓難道不曾有意見么？”

    “有意見？他們感激還來不及，又哪里會有意見！”小乞丐緊緊握住了拳頭，死死咬住出血的下唇，“沒有了游蕩在街頭的乞丐流民，就沒有人分走他們城內(nèi)原有的各種資源、沒有人成為他們自認(rèn)為的安定生活中的隱患。而且朝廷分發(fā)下來照拂貧民的銀兩，一大半被那群狗官瓜分，剩下的一點(diǎn)又假惺惺地給城里百姓修屋貼補(bǔ)。如此一來，得了這一點(diǎn)微末的好處后，不僅從沒有人告發(fā)過他，反而還會主動驅(qū)逐著混進(jìn)城中的流民乞丐?！?/br>
    梁延深深蹙起了眉頭，“這簡直是……難以置信。那你們被趕出城外后，難道就沒有人想過揭穿他么？”

    小乞丐的臉上顯出些痛苦與悲慟的神色，他的目光微微閃動，似是陷入了夢魘般的慘痛回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