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若他無法看透那張紙條的深意，如若他做不到在第一天就不露痕跡地從宮人嘴中打聽到確切的地點，如若他今晨沒有能力獨自一人悄無聲息從宮殿中走出……

    沈驚鶴回望向女子毫不掩飾的考量眼神，氣度仍是一派自若。

    他們二人皆是心知肚明，能夠在此時此地出現(xiàn)，本身就意味著通過了一項并不容易的考驗。

    沈驚鶴微嘆一聲，終是恭敬地對面前女子行了一禮，“……見過皇后娘娘。”

    衛(wèi)毓云抬起下頜，眼眸中劃過一絲嘉許的神色，“你果然如他所說一般聰敏。”

    “他？”沈驚鶴一愣。

    “這個人……你卻也是見過的?！毙l(wèi)毓云以袖掩口，生生壓下幾欲沖破喉嚨的咳嗽聲，左手看似不經(jīng)意地撫上梧桐粗糙的樹皮，借以分擔一二突然涌上腦來的暈眩。

    沈驚鶴心神念轉(zhuǎn)，下一霎便已領(lǐng)悟，“德全？原來他竟是娘娘的人?！?/br>
    他靜若平湖的眼中映出皇后強撐著不愿顯露出一分病弱的模樣，一瞬間，他竟恍惚看到了前世無論何時都必須緊繃挺直腰背的自己。這份刻入骨髓的隱忍與高傲，在兜兜轉(zhuǎn)轉(zhuǎn)無盡的年歲里又是怎樣的熟悉。

    決不能在人前流露哪怕一絲一毫的脆弱，這是站在高處的義務，亦為別無他選的抉擇。

    沈驚鶴并未出言關(guān)心探問，他只是不動聲色別開了眼，輕聲開口，“眾芳搖落獨暄妍，占盡風情向小園。宮中的梅花，卻是竟比別處開得早了許多。”

    衛(wèi)毓云清冷聲中含著幾分不知是對誰的嘲弄，“登臨絕頂，可命寰宇，只是讓區(qū)區(qū)梅花早放，又豈能算得一樁難事？”

    這話皇后可說得，他沈驚鶴卻接不得。他只作并未入耳，笑意未減，“皇兒從未見過這般清麗的早梅，若是娘娘不棄，可否同往林中一觀？”

    離開了稍顯空曠的梧桐樹下，錯落有致的梅枝遮擋了不少初晨清風的寒意，皇后的臉色也終于不再泛著蒼白。她瞥了一眼恭敬垂首落在自己身后幾步的沈驚鶴，面色閃過一瞬的復雜。

    “你是個聰明人，自然也知道本宮找你來究竟為何意?！?/br>
    沈驚鶴面上神色未變，“承蒙娘娘錯愛，只是皇兒駑鈍不堪，兼之并無鴻鵠遠志，只怕要辜負娘娘一片美意了?！?/br>
    “你不用說這些虛的來唬本宮?！毙l(wèi)毓云站定身子，微偏回首的半面?zhèn)阮侂[于宛若銜霜映雪的瓊枝間，“長樂宮雖已閉門不曾見客久矣，但這宮中的大小事，本宮若有心想去看，倒也還是能看清幾分的?！?/br>
    沈驚鶴喟嘆，“紫宸殿的內(nèi)侍都對娘娘如此忠心耿耿，皇兒自然不敢對娘娘心存疑慮?！?/br>
    “那你還在擔心躑躅什么？”衛(wèi)毓云不解地蹙起柳眉，“你既知本宮又不是護你不得?！?/br>
    風歇天青，綴玉飛瓊的孤瘦梅枝照了滿眼，沈驚鶴似是被這疏淡明秀的溫柔白色晃了晃神，面上慣帶著的淡然無波終是現(xiàn)了一線裂痕。

    “也許娘娘只當是個笑話……”他側(cè)首望著斜橫花樹喃喃道，“這深宮中的人，哪個不是寤寐希冀著有朝一日堪凌絕頂?？善?，我卻不愿?！?/br>
    前世紛亂的記憶接踵而來，他逼著自己算盡了千機，斗過了萬人，直到一路披荊斬棘站上了家族的峰巔。

    那般高處不勝寒的生活，他已經(jīng)獨自擁享了一生。這一世的深宮險惡，難道他還要再走一次這條污濁不堪的舊路么？

    “……長開眉，存知交，安此一生，唯不過平生所愿耳。”

    皇后聞言猛地一震，她的全身不可抑制地輕微顫抖起來，愈來愈烈。她涂著蔻丹的指甲深深摳進梅樹的枝干，不管不顧地大笑了開來，那笑聲聽起來卻是全然的悲戚凄異，直到被一陣猛烈的咳嗽阻斷。

    “咳咳……你們都一樣，你們都一樣……枉我還以為你是個聰明人！”衛(wèi)毓云神色怔怔，笑得比哭還難看，“父親也是，熙兒也是。你們都是一樣的傻……竟還當真以為，只要不爭，便可在這攤渾水間安安穩(wěn)穩(wěn)活下來么！”

    沈驚鶴渾身一凜，仿若心底所有隱秘的期求和渴望都被盡數(shù)曝曬在朝陽下，他的眼睫不受控制地輕輕抖動起來。

    皇后看著他的面容，臉上有些恍惚。她伸出纖長的玉指，似是要透過他的身形觸摸到某個遙遠而透明的影子，“別傻了……這回就聽母后的，??？母后再不會讓你被他們……”

    語至最后，她的眼角竟微微有些發(fā)紅。從唇舌間模糊溢出的一句“熙兒”卻是比飛花絲雨還要輕，似是怕驚動了哪場正當盛時的好夢。

    沈驚鶴往前踏一步，微抬起臉，讓朝暉將他分明的輪廓照映得更加清楚。

    “皇后娘娘?！鼻謇室宦曈腥缰橛駢嫷?，也驚散了皇后淚眼中的朦朧霧氣。

    “……對，你不是他?！毙l(wèi)毓云怔忪過后，迅速偏過頭，深深一閉眼，再睜開時眸中卻是再也看不見一絲水意，“你比熙兒同他生得更像，只是那硬如堅冰的心腸，你們卻都沒有似他長得半分?！?/br>
    是么？

    沈驚鶴垂下眼，自嘲之色在目中如煙云聚攏，卻又很快被風吹散。

    這樣的評價，他自認問心有愧。

    皇后看他不發(fā)一言，繃緊了腰背，認真的神色帶著不容忽視的決絕，開口喚道。

    “驚鶴？這是你的名字，對么？”

    沈驚鶴倏爾抬起頭，無論是這一世還是上輩子，已經(jīng)有許多年沒有人如此直呼他的名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