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懷晏再沒去打撈過她，她也再沒能重見天日過，眼睛于是始終無法閉合，又或許隔不了三五日子，就會被池子里別的魚一口吃掉。

    周懷晏才知道人死后身子是很冷的，人的皮膚在水里變得潮濕，腐爛，沒有生機，像纏繞頸項上的蛇的鱗片，他濕漉漉地瑟瑟發(fā)抖地鉆進被窩里，連發(fā)了三天的高燒，夢見自己變成了那池底的魚，張大嘴把符氏的一雙眼珠吞進了肚子里，又很快被人撈起，按在帶血的砧板上。他燒得都快死了，周恒終于喊了大夫來看他，他沒能死成，再之后的冬日夜里手爐就再不能離身了。

    他無依無傍地過了很長一段日子，周恒不待見他，他受人蜚語，遭人冷眼，那時候他還沒殺過人，但有很多人想要殺他，他躲開了一次又一次，游隼峰上那一次終于沒能躲過去。

    普魯刺客的劍鋒抵到了咽喉上來，他一瞬間又做回了夢里的魚，躺在砧板上等待被人剖開，少年的利劍突然從身后急穿過來，將他一掌推至紅松樹下，他眼前恍惚一下，頭頂松針簌簌地跌落，發(fā)出清苦又疏離的香氣。

    他第一次被人救下了性命。少年很厲害，打敗了挑釁劍盟的劍客，但又因為太厲害了，所以周恒很忌憚他，要殺掉他。

    少年被抓，被害，為了討好周恒和潘閻，他自告奮勇協(xié)同潘閻去做了那個殺他的人。他碾碎了少年的骨rou，摸到一手冰冷的鮮血和骨頭，是和符氏躺在水里的尸體那樣如出一轍的冷，在后來無數(shù)次午夜夢回，每每凍得他驚怖寒戰(zhàn)，抖如篩糠。

    少年沒有死成，他有著一雙純粹又熱切的眼睛，里面有足以溫暖自己一輩子的東西，周懷晏害怕他，又渴望他，但沒關(guān)系，只要少年還活著，遲早就會落到自己手里。

    想把他占為己有，不惜代價，不計得失，周懷晏已經(jīng)冷了太久太久了。

    葉璟明如今近在咫尺，周懷晏明明碰到他了，但被他一口咬住手掌，痛意錐心刺骨。

    直到孫聞斐從身后又發(fā)出幾枚袖箭打在葉璟明身上，他都始終不松口。

    孫聞斐只得上摻了麻藥的箭，叫葉璟明神志漸漸不清，趁他氣力略微衰竭，孫聞斐這才將周懷晏拉了出來。

    周懷晏低頭，手掌被咬得血rou模糊，葉璟明銳利的牙齒嵌進骨縫里，幾乎要將他手掌整個撕開。

    周懷晏跌跌撞撞倒退幾步，許多人擁上前來攙扶他，指著籠子里的葉璟明要問他的罪。

    耳朵邊吵吵嚷嚷，周懷晏腦中嗡嗡的，看見葉璟明血糊糊地站在陰影里，勉力張開眼眸，那目光澄明，背脊挺拔，骨冷魂清。

    周懷晏又開始哆嗦起來，他畏懼地閉上了眼，心里滋生了一點恨意，還活著的葉璟明并沒有如他所愿。

    周懷晏轉(zhuǎn)身就走，不敢回頭，只丟下一句：“不許殺他?！?/br>
    孫聞斐意味不明地笑了，他招了招手，對旁的人交待了一些什么。

    周懷晏一個人坐在大殿上，也不叫著燈，殿里烏天黑地，穆時清趕過來給周懷晏療傷，見他垂著頭始終一言不發(fā)，也不敢太過驚動他，硬著頭皮摸黑上完了藥，躬身后扭頭就跑了。

    殿上只剩下周懷晏一個人，他光著上身，胸前和手掌都纏滿繃帶，極是脆弱頹喪，就像是為情之一字痛心傷懷一樣，至少他這樣深以為然。

    潛入進來的人默默觀察他好一陣子了。

    黑暗中周懷晏眼底露出一點幽光，他目光投向不遠處。

    “是你嗎，芍寧？”

    李芍寧摘下兜帽，近到他身前來，周懷晏掃過她一眼，察覺出不妥。

    “你的右臂已經(jīng)沒有了?！?/br>
    李芍寧道：“是，葉璟明砍下來的?！?/br>
    周懷晏一怔：“……那么，你是來找他報仇的嗎?！?/br>
    李芍寧反問：“若我說要找他報仇，你會讓我殺了他嗎？”

    周懷晏脫口而出：“不會。”

    李芍寧也不著急：“是，你當然不會，你現(xiàn)在已經(jīng)什么都有了，只差得到他，你怎么會允許別人傷害他呢?！?/br>
    周懷晏別開頭去：“我可以給你別的東西作為補償?！?/br>
    李芍寧道：“我已經(jīng)不需要那些了，我來這里，只是要與你告別?！?/br>
    周懷晏眉頭一皺：“我可以給你很多，除了葉璟明的性命?！?/br>
    李芍寧搖搖頭：“我此行過來，本就不為報復葉璟明，他砍下我一只胳膊，便當是我向他贖罪了?！?/br>
    李芍寧看他一眼：“作為我有眼無珠，看人不清的代價?！?/br>
    周懷晏沉默。

    “你容不下的葉璟明的勢力，其實我早前有所猜測，如果當初蕭仲文一行人不及時脫身，他們會被你以周恒牽連勢力的理由一并誅殺，不然你不會聯(lián)手朝廷大張旗鼓包抄在后，你如今告訴我，是不是這么一回事？”

    周懷晏有些心煩氣躁，抬手掐了掐眉心：“我與你說過，要肅清劍盟，就必須會有一些流血犧牲，你要擁護的是我，蕭仲文為邊關(guān)賊寇，我一旦與他們糾纏上便會落人口實，后患無窮，我現(xiàn)在的地位也不會穩(wěn)固?！?/br>
    他證實了她的話，李芍寧悵然若失：“是啊，你是這樣的人，可他們只是一群為你所用的有志之士?！?/br>
    她話一轉(zhuǎn)，諷笑道：“葉璟明也是其中一個，但你不殺他，你只想殺光他身邊的人后將他據(jù)為己有。”

    “李芍寧，”周懷晏嗓音一沉，氣勢也隨之變了，“你擔心的事沒有發(fā)生，我已是劍盟之主，我也會做到還天下一個干凈清朗的劍盟，你該做的就是協(xié)助我，而不是一味瞎想，讓旁的人三言兩語離間我二人的心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