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歲的孟嶧站在大樓頂層。

    風(fēng)很大，太陽快沉下去了。

    兩百多米的高度，腳下是稀薄的云霧，剛下過雨，樓頂很潮，半只皮鞋底懸空，再往前一點(diǎn)，他就會像一只海鷗，自由地掠過反射著夕陽余暉的玻璃，飛到茫茫的人海中去。

    有人在身后叫他，他聽不清，眼前也模糊了，是藥劑過量的副作用。

    他的頭很輕，軀干卻重，靈魂已經(jīng)迫不及待地飄上天，俯瞰塵世。他好像看見了mama的臉，在遠(yuǎn)處的玻璃上，可是也不清晰。

    孟嶧想了一會兒，他已經(jīng)記不得mama長得什么樣了。

    他們會不會也忘記他呢？

    不管怎么樣，他都不想在這里待了。他待不下去了，他不想繼續(xù)了。

    他太累了。

    他厭倦了。

    他踏出一步，然后被拽著胳膊拉了上來。

    秦立一頭冷汗，脫力地癱坐在身后，褲腳被積水濕透了。

    孟嶧看著他，眼睛里有疑問，仿佛在問他為什么不讓他張開翅膀飛走。

    秦立說：“你不是鳥，摔下去會死。你不要用那種眼神看著我，你知道死亡是什么意思，我不想給你解釋?！?/br>
    他只有生氣時會跟孟嶧這么說話，平時都和別人一樣稱呼他“先生”，因為孟嶧喜歡站在高處擁有權(quán)力的感覺。

    孟嶧依然看著他，眼眸漆黑，一絲光也沒有。

    秦立突然也累了，他厭倦時不時就上樓頂、闖進(jìn)他臥室把他從死亡的邊緣拉回來了。

    孟嶧是真想死，他勸不住啊。他不能一天二十四小時都守在他身邊，他是心疼這孩子，但他也有自己的生活，有女兒要陪。

    于是秦立說：“回去看看吧，想想你過去的日子，然后再決定是否結(jié)束這一切?！?/br>
    孟嶧坐在樓頂邊緣，雙腿垂下，凝目望著夕陽。

    秋天的風(fēng)很冷，秦立扯下自己的圍巾，給他戴上，坐在他身邊。

    戴著黃圍巾的孟嶧像他給女兒講的睡前故事里的主人公，遙遠(yuǎn)星球上的小王子，孤寂地望著第四十四次日落。

    圍巾在風(fēng)里飄蕩，他一動不動。秦立抽出紙巾擦了擦褲子上的水，又迭成一朵玫瑰花，放到他手里。

    小王子是應(yīng)該有一朵玫瑰花的。

    秦立是個話嘮的性子，沉默了幾刻，想找點(diǎn)話來講，可又想不出什么。

    “孟鼎為什么同意你改名字？”

    他略知孟鼎夫婦和他的過去，覺得他抑郁是情有可原。他雖然知道，卻從來沒主動問過從前的事，這時是真的找不出話題了。

    他問了，孟嶧沒答，好像聽不見他說話。

    “你為什么叫孟嶧？”

    秦立憂心地瞧著他，他還是那樣，安安靜靜地坐著，似乎下一瞬就要被風(fēng)刮走。

    他耐心等了很久，等到以為孟嶧因為藥物作用根本失去了聽覺，孟嶧卻奇跡般地有了反應(yīng)。

    他的反應(yīng)很輕微，只是眨了眨眼睛，最后一縷光刺進(jìn)瞳孔，他輕輕蹙了下眉。

    秦立長舒一口氣。

    他不知道孟嶧在想什么，但知道他把人救回來了。

    孟嶧的記憶是一團(tuán)亂糟糟的線，那點(diǎn)兒光讓他牽了個線頭出來，拉出一根，然后心臟就被連帶著扯了一下。

    他低頭看著漂浮的云霧，染著很淡的金色，讓他想起一幅畫。

    他想了很久，才找出畫和光有什么關(guān)系，又和他的記憶有什么關(guān)系。

    ΧRoùгoùщù.てoM

    秦立說的對，他應(yīng)該回去看看，然后再離開。

    孟嶧對身邊關(guān)心他的人很抱歉，但他實在支撐不下去了，活著的每一天對他來說都是煎熬。

    孟鼎夫婦快七十歲了，身體每況愈下，去金斯頓醫(yī)生那里的頻率越來越高。他們放松了對他的監(jiān)視，給了他更大的權(quán)限，但“孟嶺”這個身份成為他的噩夢，就算他改了名，也時常被腦海中閃現(xiàn)出的那間密室驚醒。

    他先去了蒙特利爾。

    他在那座城市出生，在郊區(qū)長到五歲，父親吸毒病死了。母親帶著他和四個兄弟搬到城區(qū)，給一個印度老頭當(dāng)情婦，寄居在一棟小樓里，一年后被正房趕出來。母親得養(yǎng)活五張嘴，就拖家?guī)Э趤淼綔馗缛A，她做過許多職業(yè)，在小餐館幫工，幫街頭毒品販子望風(fēng)，在垃圾桶里翻針管賣給神志不清的癮君子，最后有人看她長得漂亮，就介紹她去當(dāng)雞，一晚能掙不少。

    孟嶧家里行二，沒有正經(jīng)名字，大家叫他“火柴桿”。他負(fù)責(zé)管家務(wù)，洗衣做飯照顧弟弟，哥哥十二歲，已經(jīng)能在貧民窟討活干了，時常鼻青臉腫地帶著錢回來，兄弟二人商量著怎么花，是給mama買點(diǎn)藥膏，還是買只雞來改善伙食。他們早就對垃圾桶里過期的超市食物深惡痛絕了。

    有一天孟嶧又從垃圾桶翻出一盒顏色發(fā)暗的牛rou絲，這東西以前在魁北克俗名叫做“Cheveux   d'ange”，天使的頭發(fā)。

    世界上哪有什么天使啊。他剛這么想，面前就多了雙手，遞給他一個塑料袋，里面是足夠六個人吃的漢堡和炸雞。

    第二天，孟嶧就在母親的允許下，跟他們走了。

    臨走時母親跪在那兩人腳前，不停地吻他們的鞋尖，謝謝他們收養(yǎng)她的兒子。又叫孟嶧要乖，不要哭，要笑，以后不要認(rèn)她這個mama了。弟弟們羨慕地看著他，哥哥哭了，悲憤而不舍地嚎啕。

    孟嶧也哭了，從那之后的叁年，他再也沒有哭過，連孟鼎跟他說“你的家人已經(jīng)不在了”，他也只是麻木地點(diǎn)了一下頭。

    孟鼎和靳榮很滿意。他們才是孟嶺的父母，那個陪人睡覺的女人算什么？她配嗎？

    但他們很快就不這么想了，開始懷疑從密室熬出來的孟嶧到底是不是真正的孟嶺。他太不聽話了，孟鼎跟他說話的時候，很容易看出他的心思不在上面，他注視一只鳥的時間都比注視“父親”要長。

    漸漸的，這種分心隨著年齡增長變成了激烈的反抗，孟鼎夫婦放棄了?？蛇@孩子聰明得不像話，他會破解密碼逃出去，他們不放心他一個人在家，就把他帶去了中國，正好能派上用場。他有一張比女孩子還漂亮精致的臉，配上挨鞭子時倔強(qiáng)又柔弱的表情，最能喚醒人心最陰暗的一面。

    孟嶧被當(dāng)成禮物送給了郝洞明，在不見天日的地下室里待了叁天，這叁天他見識到比孟家的試煉還殘酷的東西。所幸他沒有忘記反抗，拼死逃出別墅，帶著滿背傷痕在蚊蟲肆虐的山林里藏了一晚，跑到了鎮(zhèn)上。

    那天下著很大的雨。

    孟嶧從沒見過那么大的雨，他在雨中躲刀，躲槍，殺手如同一條惡犬緊咬著他不放。他撕開厚重的雨幕，看到了兩個人，不顧一切地沖上去。

    他回頭，殺手不見了。

    孟嶧反應(yīng)很快，他知道他找的這個男人可能是個警察，他穿著制服，是殺手害怕的角色。

    警察。他往后退了一步。

    “孩子，你遇上搶劫了嗎？不用怕，叔叔帶你去警察局。”

    男人叁十多歲，面容剛正溫和，身材十分高大，臉上掛著明朗親切的微笑，他身旁的女人神態(tài)溫柔，穿著紅裙子，在雨里就像一朵美麗的芍藥花。

    他們剛剛瞥見了逃走的殺手，皺起眉。這孩子生得漂亮，形容狼狽，不像是沒家的孩子。

    孟嶧大致聽得懂他說話，但他會講的中文和男人的口音差別很大，所以閉上嘴，一個勁地?fù)u頭，怎么都不肯去警局。

    男人伸出手，孟嶧下意識握住，他的掌心很溫暖。

    他把孟嶧交給妻子，折回去報案，打算看看這一帶誰家丟了孩子，叫他跟妻子回家。

    妻子開著小摩托，一路上和他說話，介紹自己和丈夫，還有他們的小女兒，又逗他開口，然后發(fā)現(xiàn)他臉色越來越白，停車掀開衣服一看，眉頭皺成川字——他背上有許多又長又深的傷口，觸目驚心，像是鞭子打的，血已經(jīng)干了，這孩子竟能忍住一聲不吭。

    下車時孟嶧已經(jīng)昏過去了，葉碧和奶奶把他搬進(jìn)屋，清理傷口，擦洗身子，他發(fā)了高燒，他們要帶他去醫(yī)院，他在半夢半醒間死死抓著床單，不愿走。

    孟嶧是被人戳醒的。

    映入眼簾的是一雙大眼睛，黑葡萄似的，亮晶晶地盯著他。

    她還在戳。

    一邊戳他的臉，一邊好奇地說：“小——哥——哥?！?/br>
    講話漏風(fēng)，右邊的虎牙缺了一顆。

    孟嶧趴在床上，也看著她。

    他知道這是那對夫妻的女兒，八歲了，在縣里上小學(xué)二年級，名字叫席桐。

    席桐舀了一勺綠豆湯，送到他嘴邊：“奶奶讓我照顧你，她說你走丟了，我爸爸幫你報警去了。你不要怕，我爸是警察，他很厲害的?！?/br>
    孟嶧看著暗綠色的奇怪的湯，想起曾經(jīng)吃過的東西，推開她，趴在床頭掏心掏肺地吐，只吐出酸水。

    席桐嚇到了，不明白怎么回事，“你是不是不喜歡吃……可是奶奶讓我一定要給你吃東西啊，她和mama買菜去了……不行，你一定得吃，這里面有很多維生素的，你喝了就不會中暑。你看你都中暑這么久了。”

    孟嶧猜是她家人怕嚇到她，沒跟她說他身上有傷。

    她搬來一把小板凳，拿了個漏斗過來，一腳踩在凳子上，孟嶧看到這么點(diǎn)兒大的小姑娘要給他把湯灌下去，挺沒面子的，拿過來自己喝。

    席桐又有意見了：“不行，奶奶讓我照顧你，我要喂你，你不能動?！?/br>
    綠色的湯遞到嘴邊，孟嶧做了一番心理斗爭，終于嘗了一口，甜甜的，但他還是不太能接受。

    她看他喝了，就很有滿足感，學(xué)著她媽喂藥的樣子哄他：“小哥哥，你長得真漂亮，再喝一口嘛?！?/br>
    “小哥哥，你的眼睛真好看，再喝一口?！?/br>
    “小哥哥，你怎么不說話呀？再喝一口?！?/br>
    “小哥哥，你家住在哪兒？……”

    孟嶧被她哄得一碗綠豆湯全灌下了肚子。他很討厭別人夸他漂亮，他們的眼神像蛇一樣，但這個詞被嫩生生的嗓音說出來，就讓他很舒坦。他還喜歡聽她叫他小哥哥，這讓他想起自己叁個弟弟，最小的那個會說的第一個字，就是“哥”。

    他雖然很舒服，卻依舊謹(jǐn)慎，沒有告訴她他家住在哪。

    平房里有叁個房間，一間給奶奶，一間給席桐爸媽，孟嶧占了她的。他燒還沒退下去，席桐又喂他吃消炎藥。吃完了，她就自覺地坐在小桌子邊，寫暑假作業(yè)。

    孟嶧吃了東西，恢復(fù)了一點(diǎn)力氣，悄悄打量她。

    屋外沒有下雨，蟬聲聒噪，時不時有鳥兒清脆地叫兩聲。

    白色的印花窗簾擋住了熾烈的陽光，空氣中彌漫著一股西瓜的味道。席桐抱著半個西瓜，拿小勺子挖著吃，右手在紙上寫寫涂涂，翻頁的聲音在安靜的屋里分外清晰。

    過了一會兒，孟嶧聽見她在念念有詞地讀英文，apple，banana，e之類的初級詞匯，下意識開口糾正了她的發(fā)音。

    席桐驚訝地回過頭，蹬蹬蹬跑過來，指著課本：“你會英語?。俊?/br>
    孟嶧點(diǎn)頭。

    她給他一支筆，把作業(yè)塞給他。

    “小哥哥，你上幾年級了？”席桐眼睛放光，把西瓜也抱過來，挖了一勺，放在他鼻子前。

    孟嶧搖頭不語，他是不會幫她寫作業(yè)的，可是他的嘴已經(jīng)張開了，把西瓜咽下去。

    他覺得這個小姑娘挺壞，會賄賂陌生人幫她干活。但她笑得那么甜，白里透紅的皮膚，大大的酒窩，穿著藍(lán)色的小裙子，戴著藍(lán)色的蝴蝶結(jié)發(fā)箍，就像個活的瓷娃娃，像——像畫出來的一樣，可愛極了。

    孟鼎請過很多老師來家里給他上課，他學(xué)過藝術(shù)鑒賞，立即想出了一副比較符合的印象派油畫，模特也是八歲。

    孟嶧的手不聽使喚了，他拿過作業(yè)，一邊吃她喂的西瓜，一邊寫得飛快，連抄單詞都幫她抄了。

    席桐把半個西瓜都給他了，之后傻了眼。他寫得也太快了，一眨眼的功夫，把半本作業(yè)都給做了。他不用思考的嗎？

    ”……你是外國人嗎？”她得出結(jié)論。

    孟嶧又點(diǎn)點(diǎn)頭，專心致志地幫她寫。

    葉碧和奶奶買完菜回來，席桐哭喪著臉負(fù)荊請罪，說她沒照顧好小哥哥，小哥哥在廁所蹲了兩個半小時了。葉碧一問，才知道她給那孩子吃了太多西瓜，燒是退了，腸胃卻受不了，上吐下瀉。

    孟嶧吃了黃連素才有所好轉(zhuǎn)，晚飯時也無精打采。席桐知道自己做錯了事，把雞腿夾到他碗里，眼巴巴地看著他吃下去。孟嶧很久沒有享用過這么正常的食物，狼吞虎咽，但他克制住了，沒把雞都吃完，留了一只雞腿給她。

    葉碧問他叫什么名字，他還是不說，席桐向她媽解釋他不會中文，是外國來的。葉碧很詫異，這座縣城里很少有外國人，這孩子是怎么過來的？

    奶奶看他好像聽得懂中文，慈祥地說：“莫怕，很快就能找到你爸媽了?！?/br>
    孟嶧打了個哆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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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王子是該有一朵玫瑰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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