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
秦琛捧著書低著頭,看著好像還在認(rèn)真閱讀,但是已經(jīng)超過五分鐘了,他依然沒有翻頁,你歪著頭看他,發(fā)覺他正盯著茶幾發(fā)呆。 “你在想什么?”你伸手在他眼前晃晃。 “我在想……我應(yīng)該去工作?!鼻罔≌f。他合上書。 你略有些驚訝地看了他一眼:“可是你還沒有痊愈吧——ろw.Ν╂二╂q╂q.(鈀╂佉掉)上周醫(yī)生還說,不能現(xiàn)在就減藥呢?!?/br> “但是我已經(jīng)好很多了,”秦琛皺眉,“我總不能一直在家待著,我已經(jīng)待了很久了?!?/br> “那倒也是?!蹦阏f。 從盛夏到深秋,再走進南方潮濕寒冷的冬天,等到過完年,秦琛就已經(jīng)在家養(yǎng)了大半年的病了,雖然還在吃藥,但他不再失眠,不再在回想起往事時破碎得像被摔在地板上的陶瓷士兵,也不再對人群和公共場所感到抵觸甚至恐懼……經(jīng)過八九個月的修修補補,他已經(jīng)不再是去年那個眼神空洞,就連笑容都需要用盡全力點燃自己才能綻出的男人了。 “你想做什么工作?”你問。 “特警。”秦琛說,“我會的也不多,至少特警還能沾點邊……” “你怎么想?”秦琛看著你。 “我……”你沉吟片刻,有點擔(dān)憂地問道,“我會支持你。但是,秦琛,你真的做好準(zhǔn)備了嗎?工作壓力會很大吧?尤其你想做特警……雖然我也不太了解……” “我也只是暫時想想?!鼻罔蠐项^,“也不可能立刻就入職,還需要考試呢。” “但是如果你想去,那現(xiàn)在就得開始做準(zhǔn)備了吧。”你說。 秦琛點頭。 “你自己決定就好,”你對他說,“如果你想去,那就開始準(zhǔn)備吧,如果你覺得還沒準(zhǔn)備好,也可以多休息一段時間。我都會支持的?!?/br> “可是如果我真的成了特警,我會很忙,”秦琛抿了下唇,“我可能會突然被調(diào)去執(zhí)行任務(wù),可能十天半個月不能回家,甚至可能……” “但這是你想做的,對嗎?”你截住話頭。 “是的?!鼻罔≌f。 “那就去吧,”你拍拍他的手,“再忙也總要回家的?!?/br> 秦琛定定地看了你片刻,他慢慢傾向你,腦袋枕在你的肩上,黑發(fā)軟軟地掃過你的頸窩,呼吸平定悠長,他握住你的手,捏了捏,輕聲說:“謝謝?!?/br> 那是年二十八的晚上,春天的第一場雨綿潤如油,悄無聲息地?fù)崦皯?,水珠?xì)小得仿佛這不過是一場過于濃稠的霧,熱空調(diào)發(fā)出輕微的嗡嗡聲,電視里的歌手正唱著十年前的老歌,脈脈軟腔融化在濕潤溫暖的空氣里,冰啤酒上的厚厚泡沫消弭如同倒塌的云層,他抬起頭來,于是你們接吻,膝蓋在毛毯下輕輕碰撞,十指相扣,額頭相抵,相守就像每一個最普通的時刻。 過完年后,秦琛開始準(zhǔn)備特警公務(wù)員考試。 他比你想象得更有毅力,他日復(fù)一日地坐在書桌前,熒光筆將段落切割成島,整齊的黑字一行一行爬滿頁,又一頁接一頁地連綿下去。 你在他手邊放下咖啡,順手拿起攤開一旁的筆記本翻看,這一頁是他的思維導(dǎo)圖,你不由得感嘆了一聲:“哇哦。” “哇哦?”秦琛抬起頭來,“什么意思?” 你聳肩:“對你的筆記表示驚嘆?我沒想到你會這么……” “拜托,當(dāng)兵也不是每天只需要跑跑cao打打靶再互相對練一下就夠了,好嗎?”秦琛放下筆,“我們也需要學(xué)很多東西的!” 秦琛看上去非常不滿,你忍住笑,故意輕飄飄地說:“當(dāng)然?!?/br> “當(dāng)然?”秦琛睜大眼睛,“就一句當(dāng)然?” “你知道人的裸眼視力范圍是多少米嗎——ろw.Ν╂二╂q╂q.(鈀╂佉掉)你知道這個數(shù)據(jù)在晴天陰天下雨天和晚上、下雨的晚上分別會受什么程度的影響嗎?你知道M1903和PSG1分別適合什么場合嗎?你知道怎么從腳印判斷敵人的……” “好了好了,”你被這一連串問句弄得頭痛欲裂,立刻伸手捂住他的嘴,“是我低估了你,對不起!” 秦琛在你手心后面笑起來,眉眼飛揚,黑眼珠灼灼而亮,蓬勃得像是不會熄滅的火,他拉下你的手,尾音得意地拉長:“沒關(guān)系——ろw.Ν╂二╂q╂q.(鈀╂佉掉)” “你一定能通過的。”你笑著放下他的筆記本。 秦琛抿了抿唇,剛剛的驕縱感一下子不見了,他皺著眉,嘆了口氣:“我真的很想通過……” “你當(dāng)然會通過,”你順手揉揉他的頭發(fā),“你努力了,努力就會有好結(jié)果的——ろw.Ν╂二╂q╂q.(鈀╂佉掉)而且,拜托,你以前可是特種兵!” “其實,特種兵和特警差別還是挺大的,不管是任務(wù)內(nèi)容還是任務(wù)對象,還有戰(zhàn)斗方式也天差地別……所以優(yōu)秀的特種兵也不一定能成為優(yōu)秀的特警?!?/br> “但是你可以,”你說,“對嗎?” 秦琛愣了一下,緊皺的眉頭松開了,他重重點頭,下巴又昂了起來:“當(dāng)然。” 四月招警考試,秦琛埋頭苦學(xué)了兩個月,還去做了不少體能復(fù)健練習(xí)……你覺得他做好了萬全的準(zhǔn)備,秦琛也一直很自信,到了考前三天,他卻突如其來地焦慮起來——ろw.Ν╂二╂q╂q.(鈀╂佉掉)不是因為擔(dān)心無法通過考試,而是因為擔(dān)心他真的能通過考試。 “我不確定我是不是真的做好出任務(wù)的準(zhǔn)備了……”秦琛低著頭說,“萬一我在出任務(wù)的時候,拿著槍,又想起那些……那些事怎么辦?” “你可以的,你已經(jīng)好起來了?!蹦銓λf,“你已經(jīng)很久沒做噩夢了,對嗎?” 秦琛點點頭,又無意識地滑下沙發(fā),抱著膝蓋蜷成一團:“可這跟出任務(wù)不一樣,萬一我……不,我還是不要去了……” “秦琛,你知道我會支持你的所有決定,如果你要退出,我當(dāng)然也會支持。”你在他旁邊坐下,“但是,這是你很想做的事吧?你已經(jīng)為此準(zhǔn)備兩個月了,我知道你有多努力——ろw.Ν╂二╂q╂q.(鈀╂佉掉)你前幾天說夢話都在背知識點。” “真的嗎?”他抬起頭來,“我背了哪一條?是我總是混淆的那個……不,這不是重點。” 他搖搖頭:“我當(dāng)然非常想當(dāng)特警,但我很擔(dān)心我會又一次搞砸,跟別的事不同,這是無法彌補的,沒有第二次機會的……我已經(jīng)搞砸過一次了。我不能再……我承受不了那個后果?!?/br> 他的手攥成一團,青筋鼓出像即將破開皮膚的幼龍,肩膀也顫抖起來。你拉住他的手,輕聲說:“特警入職后會有模擬行動吧?你可以去感受一下,如果不行,你就再回來,好嗎?沒有人會因此覺得你是逃兵的,你是在對所有人負(fù)責(zé)。” “秦琛,這是你很想做的事情,你不要讓自己后悔,好不好?” 秦琛手掌翻轉(zhuǎn),握住你的手,無意識地捏了捏,好像你的手是什么解壓玩具。半晌,他又深又長地嘆氣:“好吧,無論如何,至少考試我得參加?!?/br> 你如釋重負(fù),順勢握緊他的手:“太好了!” “去買菜吧?冰箱好像空了,午飯都要沒著落了?!蹦阏酒鹕?,他依然拉著你不放,聞言點點頭。 你要工作,秦琛要準(zhǔn)備考試,所以你們習(xí)慣一次買很多食物儲在冰箱里,這樣可以省下不少時間。 你們在菜市場里待了將近一個小時,才拎著大袋小袋地往回走,平時你們都會沿著馬路往回走,但是今天秦琛想早點回去接著復(fù)習(xí),你們便從小巷里抄近道回去。 自從秦琛與你同居以后,你似乎再也沒走過這種小巷了,尤其是你家附近的這些小道……你有意繞開城市的毛細(xì)血管,你總覺得穿行在它們之間能嗅到陳腐腥甜的血氣,洶涌澎湃而來,將秦琛再次沖走。 但秦琛主動提出要快點回去,你也不好多阻攔,只能拎著沉甸甸的塑料袋,頂著不適感匆匆往家走。 在拐過第三個巷口時,秦琛往后瞥了一眼,表情變得有些古怪,他皺了皺眉,好像怕你擔(dān)心,又立刻松開眉頭,恢復(fù)了沒什么表情的樣子。 “怎么了?”你問。 秦琛猶豫了一會兒,輕聲答道:“有幾個人跟著我們……雖然我不知道是為什么,但是別怕,我們馬上就走出去了。” 你心中警鈴大振,只得跟著他加快了腳步,然而在下一個拐角,你們還是被身后輕佻的聲音叫住了。 “小琛兒,走這么快干什么呀?” 你記得這個稱呼,秦琛曾被他的客人這樣稱呼過。你下意識抬眼看他,秦琛臉上依然平靜,骨節(jié)卻捏得泛白。 “別回頭,走。”秦琛說。 你只好更加快了腳步,誰知后面的人走得更快,再加上你拎的東西實在是太重,沒走幾步,氣喘吁吁的你和他就被后面的人給追上了。 “好久不見呀,”男人笑嘻嘻地說道,“小琛兒。我們還以為你醉死在哪個街頭了呢,前段時間聽說有人看見你和一個女人在一起,我還不信,畢竟你……” 他的目光往秦琛下身一晃,另幾個人跟著哄笑起來。 秦琛骨節(jié)捏得更白,你聽見他深呼吸了數(shù)下,才開口平平問道:“找我有事?” “啊,沒事就不能找你嗎?”男人夸張地捧住心,“也太傷人了……我們好歹是老朋友吧?!?/br> “我沒有朋友?!鼻罔≌f。 這是你第二次聽他說出這句話,他的語氣還是那樣平坦,像一條絕望的看不到頭的直線,除了這次他站在你旁邊以外,一切都仿佛與過去無異,那瞬間你仿佛又回到那個初夏,你想起他說的那些話,關(guān)于命運是如何讓他一次又一次跌倒,關(guān)于無法逃離的過去……你的胃狠狠抽了一下,趕在那幾個人說出更不堪的話之前往前一步,擋在秦琛面前:“你們是誰?” “我們是誰?”男人笑起來,“你問他呀,我是誰?” “小琛兒,告訴他,我是怎么cao你的——ろw.Ν╂二╂q╂q.(鈀╂佉掉)我有讓你爽到吧?就算沒有,我總該是你最大方的客人吧?別這個表情,熱情點嘛……” “嫖娼,處十日以上十五日以下拘留,最高罰款五千?!蹦阏f。 男人愣了一下,又笑:“嫖娼?所以他現(xiàn)在還在做這個?” “不做了,所以如果你再糾纏,那就是sao擾,五年以下有期徒刑,”你看著他說,“順便,強jian男性算故意傷害或者猥褻,三年以下?!?/br> “你在說什么?你信不信……” “碰我一下,我就告你猥褻。”你盯著他,“五年以上,最高十五年?!?/br> “告我?”他大笑,“你知不知道我姑父是法院的……” “法院的誰?”你問,“名字告訴我——ろw.Ν╂二╂q╂q.(鈀╂佉掉)你知不知道檢察院是做什么的?” 其實你只是裝得鎮(zhèn)定,實際根本就是在滿口胡謅,不過料想這種街頭混混也看不出來……你依然不動聲色,故作平靜地和那幾個人對視。 “還有事嗎?”你問,“沒事的話,我們要走了?!?/br> 那幾個人對視了一下,嘴里依然不干不凈地說嘟囔著什么,可到底沒上前來阻攔,你也不想聽,用手肘碰碰秦琛,轉(zhuǎn)身往家走去,一直到走到公寓樓下,你才松懈下來,抬頭去看秦?。骸澳氵€好嗎?” 秦琛的臉色不算太差,他按了電梯,輕聲說:“我沒事,你剛剛……” “我剛剛都是亂說的,”你說,“我賭他們是法盲……還好他們真的是?!?/br> 秦琛很短促地笑了一下,睫毛垂下來,陰影落在上揚的眼尾,顯出幾分溫柔:“你又保護了我一次?!?/br> 你們走進電梯,你有點不好意思:“被你說得好厲害?!?/br> “本來就很厲害,”秦琛放下沉甸甸的塑料袋,用手背輕輕碰你的臉,“讓我很安心?!?/br> 電梯到了樓層,門叮一聲打開了,你們拎著大包小包進了家門,這件事就這樣告一段落了。至少你是這樣認(rèn)為的。 下午你工作時,秦琛突然說他要出去一趟,你太專心致志,就只是嗯了一聲,直到過去了一個多小時,你才突然反應(yīng)過來,他去干嗎了? 你一時間有點擔(dān)心,想給他打個電話,結(jié)果手機又不知道扔哪兒去了,你在沙發(fā)縫隙間摸了好一會兒也沒摸到,又跑去房間找,結(jié)果還是沒看見,你急匆匆地進了書房,聽見傳來開門的聲音,便趕緊跑出客廳。 “秦琛,你去哪……”你瞪大眼睛,看著他,“你怎么弄成這樣?” 秦琛表情很輕松,可臉上卻蹭破了好幾塊,正在滲血,左頰還有很明顯的紅腫。 “去打架了。”秦琛碰了碰眉毛上方的淺口,極其夸張地咝了一聲,在沙發(fā)上坐下,慘兮兮地看向你:“我要破相了,快幫我上藥。” 你三步并作兩步?jīng)_到他面前來:“你去跟誰打架了?你,你身上呢?還傷哪了?” 秦琛站起身,干脆利落地脫了上衣示意你看,你拉著他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陣,只在后背看到了幾塊紅腫,估計過段時間會變成淤青,但是也并不嚴(yán)重。你這才勉強放心。 秦琛見你表情逐漸不再嚴(yán)峻,便開口回答你的問題:“去揍上午那幾個傻逼了,本來以為一一會兒就能回來,結(jié)果找人花了點時間,還碰到了別的傻逼,順便也揍了他?!?/br> 你難以置信地看著他。 “那幾個傻逼真以為我好欺負(fù)呢……”秦琛哼笑,“啊,你放心,我沒下重手?!?/br> 他向你解釋:“我挑rou厚不容易受傷的地方下手的,他們肯定沒事,只是得痛上一陣子?!?/br> 你根本不關(guān)心那幾個人到底有沒有受傷。 你怔怔地凝視著他,眼前的男人笑得那樣開心,漂亮的眉眼里滿是不馴,唇邊還隱隱含了三分輕蔑,你和他對視,你看不到半分死氣,你只看見世界廣闊,他瘋狂生長,熊熊燃燒,像人間最頑固,絕不會被砍斷的荊棘刺灌。 他終究是刺穿撕破了緊緊包裹他,讓他無數(shù)次窒息,無數(shù)次瀕臨死亡的厚膜。他不再恐懼了。 “秦琛,”你輕輕撫摸他的臉,“你完全好了?!?/br> 他一怔,笑意更加沸騰。 “你知道嗎,因為今天上午的事,我本來還想問你要不要離開這里?!蹦阏f,“我們換個地方,重頭再來?!?/br> “不需要,”秦琛笑得燦爛,“我沒那么脆弱?!?/br> “現(xiàn)在我知道了?!蹦阈χf,“是我擔(dān)心太多了?!?/br> “以后不用這么擔(dān)心我了。”秦琛注視著你,“我可以保護我自己,我也可以保護你——ろw.Ν╂二╂q╂q.(鈀╂佉掉)我還會保護更多人,如果我能當(dāng)上特警?!?/br> “你當(dāng)然可以?!蹦阏f,你又補充道:“但你不能再這樣隨便打人了,警察打人絕對會上新聞……” 秦琛笑出聲來:“我知道!所以我才挑了今天去,我現(xiàn)在還是人民群眾呢!” “如果以后再有人說閑話呢?” “我會當(dāng)做沒聽見,”秦琛凝視著你,“今天是因為有你在,我才這么生氣……我以后不會這樣了——ろw.Ν╂二╂q╂q.(鈀╂佉掉)不過,估計他們也不敢再說什么了?!?/br> “我不需要從這里逃走,我也不需要重頭再來,我可以就這樣走下去?!鼻罔≌f,“現(xiàn)在,你可以放心了嗎?” “可以?!蹦慊卮?。你深深地看他。 他吻上你,你嘗到他嘴唇邊的細(xì)小砂礫,又嘗到他guntang的舌尖,他因為你碰到他的傷口而小小地倒吸氣,卻久久不肯終止這個吻,你閉著眼,金色的夕陽恰好落在你的眼皮上,令你既是閉著眼睛也能感覺到一整片溫?zé)岬某燃t。 后來你取來酒精與棉簽幫他清潔傷口,在你小心翼翼地點碰他的顴骨時,他突然睜開眼睛,伸手拉住你,他說:“我的人生,實在是太好了?!?/br> 那瞬間秦琛的過去在你眼前飛速展開,像被飛速翻開的一本書,你看見他被重病的母親掐到瀕死,他抱著小貓哭著入睡,他被繼父壓在身下,他滿臉是隊友的血,他在巷子里撿錢,他在路燈下衰敗地笑,他在自動售水機旁蜷縮……他被虛空中的巨手一次次撕碎,被苦難一次次壓垮,可現(xiàn)在,他笑著說,他的人生實在是太好了。 你幾乎要流下淚來,可你忍住了,你對他微笑:“以后會更好的?!?/br> 他嗯了一聲,歪頭靠上你的手,那雙眼睛里的笑意越發(fā)璀璨,如此明亮,如此耀眼……你終于確定,你想撈起的,墜入深淵的光,已經(jīng)再次閃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