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當天晚上，秦琛果然又失眠了，可他還是沒有叫醒你，是你迷迷糊糊之間感覺到有人正盯著你看，強撐著睜開眼睛，才發(fā)現(xiàn)的他。比起那天，他稍微坐得近了些，就在床邊，直勾勾地看著你。 “睡不著？”你問。 “我吵醒你了嗎？”秦琛說，“我以為我很輕了?！?/br> “沒有，”你實在是困得無法睜開眼睛，又把眼睛閉上了，“我感覺到你了……你想聊天嗎？” “你不困嗎？”秦琛問。 “困啊，”你揉揉眼睛，“但是如果你想說話，我也可以陪你說話的。” “困就還是睡吧?！鼻罔≌f。 “……你這樣盯著我我也睡不著啦?！蹦銍@氣，干脆盤腿坐起來，秦琛見狀也站起身，說道：“那你睡吧，我回去了?！?/br> “哎，別走了，”你拉住他的手腕，拽他坐下來，“我們來聊天吧?！?/br> 于是秦琛又在地板上坐下了，他跟你對視了一會兒，說道：“可是我不知道聊什么?！?/br> “什么都行啊……”你說，“今天醫(yī)生給你感覺怎么樣？” “還可以。” “真的？”你問，“如果你覺得她不合適，我們可以再換一個醫(yī)生的?！?/br> “不用了，”秦琛搖頭，“她挺好的。” “好在哪？”你追問。 秦琛想了好一會兒，回答：“就是，沒有很不舒服。” “好吧。”你聳肩，“那就行?！?/br> 沉默了一會兒。 “看心理醫(yī)生是不是不能用醫(yī)保？”秦琛突然問道，“我看你付錢的時候沒有用?！?/br> 好吧，看來瞞不過去。 你老實地點點頭。 “我到時候把錢轉給你……算了，你等等?！鼻罔≌酒饋恚氵€沒來得及叫住他，他就大步走回了自己房間，外面?zhèn)鱽砀O窸窣窣的聲響，過了一會兒，他手里拿著張銀行卡又回來了。 他把卡放在你床頭，說道：“密碼是975831，里面應該有三四十萬?！?/br> 你懵懵地看看他，又看看卡，這才反應過來發(fā)生了什么，你立刻跳下床，抓起卡往他手里塞：“你干嘛？我不要！” 他不接，很輕地推了你一下：“拿著吧，看病的錢，還有住在你這的錢。” “看病才多少錢……那個房間本來就空著！”你試圖把卡塞進他口袋里，他抓住你的手，又推了回去：“多少錢都是錢。你拿著吧，反正我也不用?！?/br> 橫豎你是不可能讓他把卡再收回去了，總之先替他收著吧。你握著那張薄薄的卡片，在床邊坐下了，你遲疑了一會兒，這才問道：“你為什么會有這么多錢？” 如果你有錢，那你為什么不用？你還想問這個問題，但你沒問，因為秦琛的臉色已經慘淡下去了。他抿了下嘴唇，手不自覺地蜷起來。 “軍隊……軍隊給的撫恤金，還有這兩年的補助金?！鼻罔≌f，“我都沒用?！?/br> 他的呼吸變得又急促又沉重，血色褪得干干凈凈，眼睛無望地亮著，像墳前的螢火，孤苦無依得像是全世界最后一個未亡人。 你下床，靜悄悄地坐在他旁邊，握住他的手，你摸到滿手冷汗。 “秦琛，你想跟我聊聊你以前的事嗎？”你問。 秦琛的喉結動了一下，擠出點聲音來：“我不知道……” “醫(yī)生讓我盡量和你聊聊，我們聊聊吧，只聊你覺得可以說出來的部分，”你說，“你什么時候入伍的呀？” “八年前?！鼻罔≌f。 “當兵的生活，是什么樣的？”你問。 秦琛稍微放松了一點，他繃緊的肩膀墜下來。 “很辛苦，但是也很開心……”秦琛的聲音聽上去很遙遠，“是我最開心的一段時間?！?/br> “你煙也是那時候戒的嗎？” 秦琛點頭，嘴角露出點笑意：“我以前煙癮特別大，但是軍隊里不給吸煙，我看宿舍床柱是空心的，就把煙拆出來，藏在里頭，半夜偷偷翻出去抽……” “沒被抓到？” “沒兩天就給抓了?！鼻罔』卮?，“按規(guī)矩是要開除的，但是我那時候的班長人很好，把事情瞞了下來……” “就這樣算了？” “沒，怎么可能?！鼻罔⌒α艘幌拢八盐益i衣柜里，把我藏的三包煙全點著了丟進去，說讓我一次抽個夠，我被他關了二十分鐘，那二十分鐘簡直……一開始還好，后來越來越難受，煙積在里面飄不去，我眼睛疼得要冒血，根本沒法呼吸，一吸氣就咳嗽，咳得肺里躥火，耳朵嗡嗡直響，沒十五分鐘就吐了，衣柜里又小，我全吐自己腳上了，那味道混著煙味真是……” “難怪你現(xiàn)在聞到煙味都想吐，是夠惡心的?！蹦銟返眠赀曛毙Γ哺?。 這是你聽他講過最長的一段話，你在心里又回味了一遍，還是覺得很好笑，又自顧自笑了一陣子，繼續(xù)問道：“我看見你退役證上寫的兵種是秘密兵種，什么意思??？” 你擔心這會觸犯到機密，又補充了一句：“不能說就算了?！?/br> “也沒有不能說……沒那么嚴格?！鼻罔≌f，“就你們常說的特種兵唄。” 他的語氣滿不在乎，輕飄飄地就像在說“我會唱兩只老虎”。 “我cao，”可你震驚得連最后一點睡意也無影無蹤了，“你是特種兵？” “是啊?！蹦愕难凵褡屒罔☆H不自在，他摸摸后腦勺，“也不用這么驚訝吧……真的沒你想的那么神秘，特種部隊每年都招人的，我進偵察連第二年就被選進去了。” ……你才不信就這么簡單！ “偵察連很容易進？”你問。 “那倒沒有，我記得我那屆有一千多人，最后進偵察連，算上我，二十來個吧?！鼻罔』卮?。 “那偵察連進特種部隊的呢？”你又問。 秦琛很認真地想了一下，最后回答：“那次有四五個?！?/br> “……你叫我別這么驚訝？”你提高音量喊道，“我cao，我驚訝死了！你也太厲害了吧？” 秦琛有點得意，但是又不想表現(xiàn)出來，就抿著唇笑，眼睛彎彎的。 “你們班長幫你瞞抽煙的事，是不是因為覺得你有潛力？”你問，“肯定是吧，不然怎么可能幫你瞞這種事……” “大概吧，”秦琛眼睛笑得更彎了，“其實我剛入伍沒多久，領導就來問我有沒有意愿參加特種大隊的選訓，但我拒絕了。不過最后還是去了?！?/br> “為什么要拒絕？” “就是……我那時候……”秦琛斟酌了一下，好不容易高昂起來一點的情緒，又跌了下去，“我沒想著要活出個什么樣來。我參軍，只是因為剛好看見了宣傳，我又不知道還能做些什么別的，我就去了。就這樣而已?！?/br> “但是你做得很好。” 秦琛愣了一下，悶悶地說：“沒有很好。不夠好?！?/br> 他不再說話了，你感覺到他的小臂漸漸繃緊，呼吸又急促起來，牙齒神經質地碰撞著，發(fā)出格格的細微聲響。 “秦琛?！蹦憬兴拿郑f黑的睫毛直直地伸著，眼神空白一片，你摸摸他的小臂，又叫了一聲：“秦??！” 他劇烈地顫了一下，這才嗯了一聲，但呼吸仍然不穩(wěn)。 “沒關系的?！蹦銓λf，“你做得足夠好了?！?/br> 誰想他用力地搖起頭來，一邊搖頭一邊把自己蜷得更小，好像空氣中有一個無形的殼，他要努力把自己塞進去，只要塞進去了就是安全的，就什么也不用怕了……他發(fā)出一聲模糊的悲鳴，把頭埋進膝蓋里，過瘦的脊背像震動的山脈般上下起伏，他不斷地喘，呼吸沉沉地打著顫，像被扯到極致的布條，仿佛下一秒就會迸發(fā)出撕裂的脆響……你小心翼翼地伸手，撫摸他的脊背，嶙峋的骨在你手掌下一寸寸硌過，肌rou硬得像石頭，在巨震中抖動。 “沒事了，秦琛，你是安全的，我在這里?！蹦銓λf，“秦琛，都過去了。” “沒有過去！”秦琛嘶喊道，他沒有抬起頭，聲音從膝蓋下方傳來，聽上去潮濕沉悶，他喊得如此用力，以至于像有什么東西被撕裂了，汩汩地淌出血來，那血又從他聲帶里繼續(xù)淌出：“沒有過去……不會過去的?！?/br> “我還看得見他……他們，就在我前面，我旁邊……是我動靜太大了，我要是再輕一點，不，我應該貼著墻，不，不對，我不應該跟在隊長后面……火，血，骨頭渣子，隊長只剩半個腦袋了，那只眼睛還看著我……是熱的……你知道腦漿是什么味道嗎？他看著我……地板在震……爆炸……好燙，一只眼睛，還轉了一下……我不該去……為什么不是我？為什么死的人是……” “秦??！”你手從他胸前繞過去，硬生生將他從雙膝間拔出來，“秦琛，你看著我！” 秦琛瞳孔擴散到了最大，眼白里全是血絲，他驚懼地喘著粗氣，額前碎發(fā)被冷汗浸成一綹一綹的，他的手冷得驚人，徒勞地攀著你的衣角，像已經死去的藤，輕輕一撥就會零落成灰。 你捧住他的臉，貼上他的額頭，像暴雨天在污水里浸泡過一樣冷，他的眼珠遲緩地動了一下，勉強望向你，好像終于清醒了一點。 “秦琛，你現(xiàn)在是什么感覺？”你問。 “我覺得……”秦琛喃喃地說了三個字，剩下的聲音卡在喉嚨里，淚水漫上來，掛上睫毛，壓彎了，順著眼尾淌下，干涸在皮膚上。 “說出來，秦琛。”你輕聲說，“告訴我?！?/br> “我很……”秦琛又嘗試了一次，他依然發(fā)不出剩下的聲音，更多的淚水涌出他的眼眶，他尖銳地抽泣了一聲，他揪緊你的衣服下擺。 你說：“我在聽?！?/br> “我覺得我……”秦琛的肩膀抖動起來，他的頭慢慢垂下，手摸索著向上，緊緊地摟住你的腰，他的淚水滴落在你的頸窩里，燙得像是剛噴濺出來的熱血，或是火山中心的一滴熔漿，你痛得打了個激靈，他顫抖著，一個字一個字，緩慢地說：“我好痛苦?！?/br> “我好痛……”秦琛哽咽著抬起頭，他無助地望著你，“我真的，好痛啊?！?/br> “我知道了，秦琛?！?/br> 深藏的苦痛終于獲得了許可，一連串的悲泣從他的嗓子里迸發(fā)出來，淋淋漓漓落了你滿身。在此之前，你從沒想過，人竟然能夠發(fā)出這樣的哭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