揀盡寒枝[古風]_分節(jié)閱讀_184
“我們做宦官的,一旦被圣上舍棄,就連個人也不是了。陳世欽便是看透了這一點,才竭盡所能要造一個對他言聽計從百依百順的‘圣上’出來。古往今來,他陳世欽不是頭一個,也不會是最后一個。無論成與不成,后世史書上,總有他一筆。而你們這些做外臣的,與我們內官,原本也沒有什么差別。終不過是侍人的棋子,用盡了,就是藏弓烹狗。一時榮寵容易,一世榮寵極難。咱家也盼著甄大人沉冤昭雪位極人臣,反正榮華盡處,各有各的漫長凄涼候著。” 他說完便一擺浮塵,竟當真像個修道之人的模樣,邁開大步,越過甄賢向前走去。 跟隨甄賢而來的,全是靖王身邊的衛(wèi)軍,見狀上前將之按住。 盧世全仍是哂笑不止,眸中反而精光大盛。 那模樣似癲似狂,似嘲弄世人,落在眼中,莫名叫甄賢心驚不已。 更多還是啼笑皆非。 盧公公一番將死“善言”,無外乎是叫他不要得意太早,切莫自以為得了靖王殿下的寵愛,就能一生順遂恩榮永固。 這樣的想法,大抵不止盧世全一人有。 甄賢并不太想去解釋,他之所以追隨殿下,所為的并非榮華富貴一己功名,而他與殿下之間,也并非如各種私心揣測中那般骯臟茍且。 因為沒有意義。 他從未有一日,奢望過旁人能夠懂得。 眾人眼中所見是黨爭,誰人得勢,誰人落敗,只有權力輸贏生死勝負,那就讓他們如是認為也無所謂。 他并不畏懼在口耳相傳之中被描繪成惑主弄權的模樣。只要他還活著,還在殿下身邊,如斯流言便不會消散沉寂。 他只是有些傷感。 他不過是殿下擺在手邊的一株草,是羽翼下的燕子,尚且如此,未知殿下的心中,究竟是如何孤寂寒冷…… 或許終此一生,思慮所向,能用之人,皆是不會懂的。就好像陸瀾或張二,同樣從不曾真正明白過殿下的苦心——也根本不會費勁想要明白,倒不如像三娘那樣,什么也不多想就罷了。 但這便是常態(tài)。非知眾生之惡而不棄者,不能守萬民,如若做不到,就不配居于高位。 盧世全之所以會和他說這樣的話,無非是嘲諷。 他當然不會為幾句冷嘲熱諷動搖,給人看了笑話。 可盧世全竟也與他說“沉冤昭雪”。 這四個字,重如千鈞,連他自己也未敢深想。 他并不是為了洗冤復仇才回到殿下身邊的,更不是在借殿下之力倒陳世欽的臺。 他也不知道為何盧世全就會產(chǎn)生這樣的想法,甚至拿這四個字來譏諷他。自從回來,這些只言片語就像破碎的冰一般時不時就要冒出來在他心上刺一下,每每讓他有種極為危險的預感。 他并非不想知道真相的。但他又害怕至極。 走出道觀時,他忽然踉蹌了一下。 胸口毫無掙扎的抽痛叫他眼前一黑,咳嗽時才捂住嘴血便順著指縫涌出來。 身邊的衛(wèi)軍見之惶恐,忙上前扶住他。 他咬牙忍了好久,才將那一口腥甜強咽下去,勉強站穩(wěn),低聲吩咐一句:“不要告訴王爺……” 但那涌出來地血跡太過明顯,但凡不是個瞎子也全看見了。 衛(wèi)軍們各個面露難色,都心知這種麻煩事其實是瞞不得的,一旦將來出了什么事,王爺雷霆一怒,他們這些知情不報的全逃不過。 但甄賢卻十分堅持,直說:“決戰(zhàn)在即了,不要讓王爺多擔憂分神。”又說待戰(zhàn)事結束,他自會和王爺解釋,不會叫大家為難的。 他這一向固執(zhí)地脾氣,衛(wèi)軍們早見識過了,也不能擰著來,更害怕激惹了他的傷勢,便一個個都順著他,信誓旦旦地立下保證,哄他先回去好生歇息。 然而“歇息”二字對甄賢而言,大約是真的奢侈。 靖王殿下出手迅捷,先拿下了盧世全,將之就地軟禁于那道觀之中,對外秘而不宣。緊接著,便將浙江布政使甘庭玉、按察使杭寧遠挨個拿下,分別控制在其府邸。三司衙門政事一律由靖王殿下親自代管。浙直兩省其余牽涉未深的官員全部反省自查。 臘月時,東南邊軍終于打響了清繳倭寇的最后一戰(zhàn),殲敵三千余,并一舉追擊直搗巢xue,將倭寇于近海島嶼上所建之數(shù)十營寨盡數(shù)摧毀。 倭寇大敗,落水溺斃者無數(shù),殘部再無落腳之所,只得向東海外逃竄而走。 據(jù)說決戰(zhàn)當日,有游離外海的戰(zhàn)船前來助戰(zhàn),夾擊攔截企圖逃走的倭寇艦船,擊沉敵艦一艘后,響炮三聲致意,而后消失在海平線上。 經(jīng)此一戰(zhàn),東南倭寇盡滅,海疆靖綏。 捷報傳回北京,連同靖王殿下恭請圣上解除海禁準許民間船只出海的奏表一齊呈送御前。 皇帝聞訊大悅,停擺日久的朝議終于重開,因賢妃病逝在郁積京中的陰霾一掃而空。 而大多數(shù)人所不知道的是,與東南捷報一同呈上御前的,還有浙直兩省及江南織造局通倭貪瀆案的幾卷供詞和秘密押解入京的盧世全本人。 只不過皇帝連夜親自審問了盧世全后,遲遲未下決斷,亦未見召靖王殿下還朝的詔命。 靖王嘉斐倒是終于入住了位于應天府的大都督府,還特意召見了應天府尹趙哲,嚇得趙大人三天沒能睡著覺,想想隔壁甘庭玉還關著不知死活,總有種劫后余生的惶恐。 到大都督府的次日,也不知是因為緊繃多時的弦終于松了下來,還是因為病情的加重終于已到了再也沒法瞞下去的地步,甄賢整個人忽然就倒了。 靖王殿下很是震驚,起初覺著毫無征兆,細想處處都是破綻,只恨自己糊涂。 衛(wèi)軍們都不敢冒頭去頂這雷,紛紛地佯裝不知到底,唯獨玉青這幫著賣藥又把事兒忘了個干凈的逃不掉,果然討了一頓好打,直在床上從初一趴到十五才能下地。 甄賢這次傷病加重耽擱了治療,來勢很是兇險,又昏昏沉沉躺了許多天才漸漸轉好,才稍稍精神一些,便又追著嘉斐問起諸事后續(xù)。 靖王殿下心中苦悶難言。 父皇此刻還不會動陳世欽,所要的不過是與陳世欽博弈以達成新的平衡的籌碼,再不出幾日,應該便會有圣意傳來。 只是這圣意,多半是有要讓小賢的期待落空的。 于是靖王殿下便只東扯西拉顧左右而言他地哄著甄賢,叫他好吃好睡好生養(yǎng)病。 果不其然,五日以后,京中有圣旨來,言盧世全通倭貪瀆之罪查實,已然賜死,甘庭玉、杭寧遠等要犯亦判死,其余涉事犯官各有處罰,唯獨陳世欽竟又摘得干干凈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