揀盡寒枝[古風]_分節(jié)閱讀_138
不知父皇當年,又是用怎樣的表情在看著當時無知的他呢? 嘉斐覺得自己今生怕是也無從得知了。 他只知道,此時此刻的他,不知該如何面對幼子那雙烏黑的眼睛。 自從父皇降旨,嘉鈺便有些躲著他。 這還是生平頭一回。往常四郎一向粘著他,恨不能長在他身上一樣,甩都實難甩開,更莫說主動躲了。 四郎一定是心里難過,難過到根本不能見他了。 嘉斐心里知道。其實他又何嘗想讓四郎如此難過。四郎為他,當真是做得太多,犧牲太多了??墒撬瓫]有辦法。他需要嘉鈺在這個位置上,替他做一切他無法去做,但又非做不可之事。 王駕啟程當日,昭王殿下攜王妃前來送行。 苦為流言所擾的嘉綬滿臉愁容,抓著二哥幾度欲言又止,也還是沒能把心里話說出來。 那樣的表情,嘉斐見之了然。 自己這個最小的弟弟,已經不再是當初沒心沒肺的少年,也再沒法過沒心沒肺的日子了。 然而生為天家子,沒心沒肺了十五年,豈非已然奢侈至極。 “凡事孝敬父皇。再有心,多照顧著你四哥些,他身子不好,脾氣又大,但卻是你的兄長,不要讓外人欺負他。” 于是靖王殿下也只能苦笑,如是叮囑。 嘉綬眼中全是惶恐踟躕,卻仍然用力點頭。 他問二哥能不能讓他和蘇哥八剌一起去向甄先生辭行。他原本以為二哥一定不讓。畢竟甄先生還傷著,而二哥又一向不喜歡他纏著甄先生,更不喜歡父皇讓甄先生做他的老師。 怎么也沒想到,二哥竟答應了。 他于是領著蘇哥八剌鉆進車里去見甄賢。 甄賢的傷勢恢復得很慢,只能躺在車里養(yǎng)著,臉色也十分不好,聽見他們進車廂時的聲音才微微睜開眼,很是疲倦地微笑了一下,想行禮,卻根本沒力氣起身。 他看著這一雙新婚燕爾的少年夫妻。 蘇哥八剌就好像驟然成熟了十歲,完全不是當初那個在草原上歡歌起舞的小公主??杉尉R卻還是老樣子,眼中仍有許多青澀。 “甄先生……我現在該怎么辦?”少年踟躕良久鼓足了勇氣問出這句話,稚嫩臉龐在一瞬間漲得通紅。 甄賢不忍暗嘆。 他與殿下的師徒緣分不過短短數日,原本不合適對殿下妄言。但今日一別,不知將來能否再見,有幾句話,發(fā)于肺腑,他實在很想說出來。 “殿下可還記得曾經在關外所受的屈辱?又可還記得甄賢當日對殿下所說的話?”他反問嘉綬。 嘉綬臉上浮現出猶豫神色,那表情使得甄賢不禁愈發(fā)心情復雜,甚至憂愁。 “殿下已是成家立室的人了,有父母兄長,有妻子,將來還會有孩子,更有萬千子民,殿下的肩上有千鈞重擔,不能渾渾噩噩度日。所以甄賢斗膽,請殿下牢牢記得當日之辱,記得‘叫天下人人有尊嚴’的志向。只要殿下記得,心中的正氣就不會倒。只要殿下有正氣在,必不會隨波逐流為jian邪所惑?!?/br> 圣上的位子,遲早是要傳給后人的,無論是靖王殿下,還是昭王殿下,又或者是別的皇子、宗親,只要在其位者利其民,無論誰坐都無關緊要。 有一件事,甄賢從沒敢說出來過。少時受祖父與父親的影響,他也曾理所當然地認為靖王殿下必須成為儲君繼承帝位,然而隨著年齡增長,想法漸漸有了許多變化,他也漸漸明白過來,他所執(zhí)著的,從來不是將殿下推上至尊之位,而是為天下立明君。 雖然他是靖王殿下的人,他這一生都再不可能,更絕不會背離殿下。但倘若……倘若此行南下當真再也不能回來,最終繼承大統(tǒng)的是昭王嘉綬,只要扛得起天下重任,那也是極好的。 寄望于今上鏟除陳世欽根治這為禍數十余年的宦官專權之癥,怕是已不可能了?;实郾菹碌囊馑家彩置靼?,這是要留給明日新君的難題。削權臣,革吏制,是不遜于退外敵,守國門的艱巨任務。如今的昭王殿下若想承擔如此重責,不堅強起來是絕對不行的。 可是他看見嘉綬明顯流露出痛苦的眼神。 “我……我怕我做不到……”少年糾結地眼睛鼻子全皺成一團,儼然隨時都能“哇”得一聲哭出來。 “你做得到?!?/br> 甄賢只能安撫地看著他,竭力寬慰。 “你是圣上的兒子,是靖王殿下的弟弟,是建下赫赫戰(zhàn)功的圣朝皇子,縱然身陷敵國你也不曾垮掉,反而還能救出許多被奴役子民,領著他們殺回故土,只要你想,你就一定做得到?!?/br> 嘉綬默默聽著,像是受不住被人這么夸獎似的,臉上越來越紅,簡直快要滴出血來。 “甄先生你這么替我吹牛……” 他低著頭支支吾吾了半晌,重重嘆一口氣。 “其實我心里清楚得很,我根本什么都沒做,若是沒有先生和蘇哥兒,我這會兒還不知道死到哪兒去了呢——” 一邊的蘇哥八剌終于忍不住了,抬手一巴掌拍在他肩窩上,沒好氣地推了他一把,斥道:“行了,甄大哥是給你打氣,叫你好好振作起來,別跟個窩囊廢似的,就你聽不懂人話?!?/br> 雖然已經完婚,對待嘉綬這個夫婿,草原來的小公主卻是半點也不客氣,甚至已可算是兇蠻了。 嘉綬被她訓了這么一句,也不敢反駁,羞愧地垂著頭縮在一邊。 那可憐兮兮的模樣叫蘇哥八剌看在眼里又稍稍心軟下來,便輕嘆了一聲,放柔了嗓音,哄他:“你先出去吧,我有幾句話想單獨和甄大哥說。” 嘉綬雖猶豫了一瞬,到底還是委委屈屈地一扭身鉆出車廂外去。 蘇哥八剌如釋重負,呼出一口長氣。 她細細看著甄賢。 眼前的這個人,和當初在草原上時比好像變了許多,但又什么也沒變。 蘇哥八剌曾經從他那里聽到對故土的盛贊與依戀,為此對這個漢人的國度有過無限猜想??勺詮母M入關內,真正踏上這片土地,她只看見他一直在受傷,被別人傷害,甚至被自己傷害。 她其實知道甄賢為什么執(zhí)意要回到這個國家,回到靖王嘉斐的身邊。 她只是很難理解……她覺得他不值得。 千言萬語早已在心中徘徊了無數次,最終全化作惆悵嘆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