揀盡寒枝[古風]_分節(jié)閱讀_119
對嘉鈺,他始終還是不舍得。 他也知道嘉鈺便是仗著他這份“不舍得”,每每地任性尖銳,偏要戳他、氣他、叫他難辦。 那日北上臨別時,嘉鈺曾對他說過一句話,盡是些什么恨不恨、用完了就除去之類的胡話,饒是聽慣了嘉鈺胡說的,仍然叫他心驚不已。 有利可圖時用之,弊大于利便甩得干凈,這種事,若是別的什么人也就罷了,可嘉鈺畢竟不是別人。 難道他當真能連嘉鈺都扔下么? 真要如此,這條路未免也走得太凄涼了。 真要如此……他究竟又還有什么別的是不能扔下的?是不是終有一日,哪怕是小賢,他也可以說扔就扔了呢……? 心中淤塞沉悶,嘉斐忽然特別想見甄賢,哪怕什么也不說、不做都好。他只想安安靜靜地和小賢待一會兒,仿佛只有如此才能平復心緒。 他于是沉著臉一路去找甄賢,顧不得自己臉色有多難看,待在甄賢屋里坐了好一陣,才終于覺得緩過一口氣來。 抬頭一看,窗外的天色早已黑了。 而小賢還坐在軟塌打量他臉色,眉眼中隱隱有許多憂慮。 小賢是最懂他的人,所以才知道什么時候不說話,不追問,只要這么靜靜陪著他便好。 反倒是他,可能并不如他自以為得那么了解小賢。 讓小賢見棣兒和崔瑩的時候,他原本是滿心期待,以為自己總算是完成了這“傳宗接代”的任務,有得交差了,從此以后再沒人能拿著這事不放,便是父皇也無話可說。 他原本真以為小賢應該為他高興才是。 卻不料小賢反而發(fā)起這么大的脾氣,那樣的表情、眼神,就好像他做了什么天大的錯事。 錯,靖王殿下自然是不肯認的。 心里甚至覺得委屈。 其實冷靜下來以后,小賢是怎么個想法,到底希冀他如何作為,他大概都想得明白。他只是,發(fā)自內心地,沒法做到,也不愿意那么做。 身在這樣的位置上,做什么樣的人,走什么樣的路,原本就沒多少選擇的余地,唯獨這一件事,他無論如何也想保留這一點私心任性的權力。 否則他實在害怕得很,怕自己總有一日分不清自己到底是還活著,或是早已死了。 可小賢這個人就是這樣,凡事總想先往自己身上背,總寧愿先委屈著自己,也不肯委屈了別人。這樣的一個人,明明該離這等殺人不眨眼的是非地越遠越好,偏偏為了他,一次又一次地被拽回漩渦里,無論走了多少次都走不掉。 為人在世,眾生皆苦,沒有誰能夠當真拯救天下蒼生,神仙不能,父皇不能,他也不能。就像行軍,或是對弈,總有一些人是棋子,是必須舍棄的炮灰。雖然殘酷,但沒有辦法。 比如較之小賢,崔瑩便是那個毫無疑問的炮灰,這一點于他而言根本不是什么需要選擇的事。 當然這些話,如非必要,他絕不打算和甄賢說。他知道一旦他說了,小賢一定又要氣得和他大吵起來。 他也并不想嘗試勸服小賢。 既然無法求同,那便干脆不要提起,總好過硬要強扭著,徒勞爭吵,再把人氣走一次的好…… 侍人們已悄然掌起燈火,晚膳時間早已過了。 他倒是沒什么胃口,但小賢還在養(yǎng)傷,不能跟他這么餓著。 如是想著,嘉斐將手中那卷險些被翻爛的書一扔,就喚人準備飯菜。 早已準備齊全,只等著他這一句話的侍女們立刻魚貫而入,眨眼已把熱騰騰的飯菜和湯鍋擺了一桌子,又去扶甄賢入席。 而此時的甄賢仍是一無所知全在狀況之外。 他只是隱隱察覺殿下的情緒十分差,就好像一座隨時都會噴薄而出的火山,明知道有火,卻不知道何時就會徹底爆發(fā)。 又或者不會爆發(fā)。 但那反而更糟糕。 為今之計,怕是也只有先說點什么高興的哄一哄殿下,再不然能讓殿下分開點心神也好。 甄賢心不在焉地喝了兩口湯水,也沒什么胃口吃飯菜,便放下碗和湯勺,輕聲開口:“殿下,過一陣我傷勢養(yǎng)好,就要每日去翰林院上職了,此外還要去昭王府輔導昭王殿下的功課——” 他才剛說了這半句話。 嘉斐立刻神色一沉。 甄賢著實是不知道嘉綬才鬧過那么一回啼笑皆非的,否則也就不提“昭王殿下”這人了。可他既然開口就說到了嘉綬,嘉斐立刻跟被戳了肺管子一樣,黑著臉就把屋里候立隨侍的婢女們全都斥退出去,才從鼻子里哼出兩個字:“不行。”也不管甄賢后半句究竟是要說什么。 這反應明顯是誤會了。 甄賢微微怔了一瞬,一時也分辨不清楚靖王殿下究竟是單純錯判了他的意思,還是被他無意中戳中了什么別的不爽,可既然已經開了口,也只能硬著頭皮繼續(xù)說下去。 “我如今已不是靖王府的輔臣,外臣沒有留宿王府的道理。殿下至少得有個好的說辭,否則一定會遭人非議?!?/br> 他略靜一瞬,似在審慎斟酌,想了想,又補了一句。 “世子尚且年幼,現在立師太早,圣上也不會答應?!?/br> 嘉斐拿著筷子的手明顯一頓,反應了好一會兒才明白過來。 小賢的意思,是在和他說,愿意留在王府陪伴他身旁與他朝夕相對了。 但這人滿腦子庭訓禮教,多半覺得這種話直白說出口來十分羞恥,故而才說得如此迂回委婉,險些讓他在氣惱中會錯了意。 心頭驟然一松,多日縈繞胸中的郁氣,連帶著方才被嘉綬激起的怒意都在這瞬間一掃而空,嘉斐不由自主笑出聲來。 他忽然覺得,這輩子若想聽小賢說兩句真正“好聽”的,恐怕是沒指望了。 然而,即便是如此曲折隱晦的話語,此刻落在靖王殿下耳畔,也猶如私闈之中的親昵情話般悅耳,更悅心。 嘉斐忽然十分慶幸,方才剎那怒起把侍婢們都攆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