揀盡寒枝[古風]_分節(jié)閱讀_1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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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在看著他,神情仿佛凝重,又似十分遙遠,難以猜透,難以描繪。 邁進這承乾宮時的第一眼,甄賢是吃驚的。 他覺得皇帝陛下老了許多。 印象中健碩的君王已有了許多明顯的銀發(fā)和皺紋。 那么陛下眼中的他又如何呢?由少年到青年,想必更是巨變罷。 但甄賢永遠都不可能知道,這一刻的皇帝眼中所看見的,并不是他,而是另一個人——他的父親甄蘊禮。 當二十余歲的甄賢走進承乾宮的那一刻,皇帝的內(nèi)心是震驚到近乎崩潰的。 太像了。 若說當年幼小的孩童、十余歲上的少年都還不甚明顯,而今已然長成的青年甄賢已完全繼承了父親甄蘊禮的輪廓。當然也有他母親的影子,使得甄賢的眉目比之父親顯得柔和了幾分。但仍然是像極了。 這種感覺,儼然是看見被自己親手殺死的人再一次睜開了眼,又站在自己面前。 而同樣的震驚,也浮現(xiàn)在陳世欽的眼中。 皇帝當即都緊緊抓住了座椅的扶手,直抓得自己十指生疼。 他這一生殺過的人早已數(shù)不過來了,有該殺的,也有冤殺的。但即便是冤殺的,大多他也都已經(jīng)忘記了。唯有甄蘊禮,他不能忘,也不愿意忘。 他親手殺了他此生唯一的、可以稱為“摯友”的人。 天子是沒有朋友的,只有臣下。 但甄蘊禮不一樣。 甄蘊禮是他老師的兒子,是他自少時上學起的侍讀,后來又被他死乞白賴地硬要求著做了他的戶部尚書。 年輕妄為的時候,他從來只負責花錢,根本不上心錢這東西都是怎么來的,好像國庫就是自己會生錢。 甄蘊禮幫他管著戶部,每每算賬算得吐血,恨不得一顆銅子掰成三顆用,終于忍無可忍抄起當年的賬冊追著他從景山底下一直罵到景山頂上,什么“鋪張浪費”、“驕奢yin逸”、“禍國殃民”、“上梁不正下梁歪”……怎么難聽趕著怎么來。 當時他為了“逃命”,索性爬上了一棵柏樹。 甄蘊禮就堵在樹底下仰著臉繼續(xù)罵他,足足罵了一個時辰也沒帶停,儼然已經(jīng)罵出了一篇《離sao》,好容易終于口干舌燥罵累了,就把賬冊和官服一起往地上一扔,說要辭官不干了帶著夫人兒子歸隱田園逍遙自在去。 他只好趕緊從樹上下來威逼利誘百般挽留,被教訓到耳朵都腫了。 滿朝文武只有甄蘊禮一個敢這么罵他。有時候他忍不住玩賞些珍奇貢品,聽見甄蘊禮走路的腳步聲都要嚇得一激靈,趕緊把東西藏得嚴嚴實實,唯恐被發(fā)現(xiàn)了就又是一頓“臭罵”。 因為相識太久,關(guān)系太過親近,以至于彼此都忽略了一些原本不該跨越的界限。 然而忽略,從來不意味著界限不存在。 甄賢初初開始陪嘉斐念書的時候,他總是忍不住想起少時往事,還對甄蘊禮念叨:“你這個小兒子像娘,比你乖巧溫順多了,哪像你那么兇,天天追著朕罵?!?/br> 甄蘊禮笑得特別自信滿滿,“我覺得他還是更像我?!?/br> 當時他擰著眉回嘴,“還是別像你了。像你嘉斐將來豈不是也要慘?!?/br> 甄蘊禮哈哈大笑,“陛下覺得自己很慘么?等陛下幾時再也見不到我了,才曉得什么是真正的慘。” 萬萬沒有想到,竟是一語成鑒。 甄蘊禮被下獄以后,他曾經(jīng)忍不住又背地里把人偷偷撈出來,咬牙切齒地勸:“蘊禮,不要那么倔,你低個頭……只要你認個錯——” 可甄蘊禮只站在他面前,展眉對他微微笑了一下,說: “以后不能幫陛下算賬了。陛下自己多留著心吧,別被人蒙了都不知道。也別動不動就幾十萬匹絲綢的這么往外賞了,這么花哪兒吃得消啊,否則陛下就請個神仙回來做戶部尚書吧?!?/br> 然后就別開臉,再也沒看過他一眼。 這人到死,都還在教訓他。一點所謂的文人風骨,清流之志,真真地叫他恨得牙癢癢,恨不得干脆直接撲上去狠狠咬一口,非咬得這人嗷嗷求饒不可。 因為他,不是文人,而是皇帝。 而甄蘊禮,一點都不喜歡算術(shù),不喜歡錢,也不喜歡當官,最大的愛好就是隨便找個地方貓起來看雜書,家里藏得亂七八糟的奇文怪志能另起一座翰林院。 甄蘊禮死后,他遲遲定不下新任戶部尚書的人選,無論看誰都覺得不好,都沒法和甄蘊禮比。后來實在拖得拖不下去了,工部喊缺錢,兵部也喊缺錢,吏部還是喊缺錢,在內(nèi)閣議會時打得不可開交。 他只好命人把那些久沒人管的卷宗全搬出來親自看一看,一邊看,眼淚一邊無法控制地涌出來。 其實卷宗被戶部下面的人打理的很好,并沒有特別難看懂。 只是他每翻一頁,都能看見熟悉的字跡,再翻一頁,就想起那個人或靜或動、或坐或臥、或嬉笑或怒罵的樣子,想起那人有一次陪他出游在半道上睡著了迷迷糊糊還說夢話:陛下你是真舍得累死我啊……眼淚就不知為什么“嘩嘩”得往外流,怎么也止不住。 朝臣們聽說,皇帝親自去戶部算賬,結(jié)果算得哭了一宿,都以為這國庫算是要徹底完蛋了,次日上朝各個一臉驚恐。 他卻說,這戶部尚書就空著也罷,當天便尋了幾個能寫會算的內(nèi)侍,把戶部尚未歸檔的賬冊全搬走了。 后來他親自“兼任”了這個戶部尚書,漸漸明白了其中“奧妙”,才知道當初甄蘊禮有多不易。 甄蘊禮在戶部尚書任上時,國庫從無虧空,邊關(guān)軍餉、朝官俸祿從無短缺,百姓賦稅未有一年增加。 可如今蘊禮不在了,這些也就全垮下來,朝官欠俸,軍資短少,賦稅年年加重提前征用,國庫的窟窿就像無底洞,怎么也填不上……堂堂一國之君,竟然淪落到要去和太監(jiān)討價還價要錢花的地步。 要說貪,某些人也不是剛開個頭,當年蘊禮還在時,貪的一樣也是貪的,但蘊禮就是有辦法讓他們吐出來,哪怕不全吐出來起碼也得吐個大頭。 可笑他身為皇帝,竟反而沒這個能耐。 如今他終于知道“什么是真正的慘”了,卻實在希望自己還是永遠不知道得好。 皇帝閉起眼,疲倦地揉了揉太陽xue。 方才整個議事過程中,他都不太敢去看甄賢這個孩子,卻又忍不住地時不時就要看一眼。 就好像仍是甄蘊禮坐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