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日畫舫之中，匆匆一面，寥寥數(shù)語，他只愈發(fā)覺得陸瀾這人深不可測。談笑風(fēng)生之下暗流勁涌，圓融周到包裹著銳利鋒芒，不怨曾道倫他們都贈陸老板一個“怪”字。如此年輕便能擔(dān)起偌大的生意，更能與織造局周旋穩(wěn)妥，這陸光風(fēng)一定不是個怕事之人，但一定將利弊拿捏得清楚明白。

    如此說來，他可曾讓這位陸老板看透了底牌？他手中唯一的籌碼，在陸老板眼中，究竟有沒有可以對賭的分量？

    甄賢一點把握也沒有。

    畢竟，人與人，天差地遠。甲之熊掌，乙之砒霜，有些事，于己重于泰山，于人輕如鴻毛。

    湖上寒風(fēng)撩起艙前垂掛的布簾，發(fā)出細微呼嘯，把遠處山中傳來的鐘聲襯得愈發(fā)悠遠。

    甄賢不由自主輕嘆，略疲倦地側(cè)身靠在船艙里。

    蘇哥八剌擔(dān)憂地看著他，等了許久也不見他答話，忍不住伸手拽了拽他袖擺，追問：“甄大哥，待回去之后，你打算把這兩天的事全都告訴那位王爺?shù)钕旅?？?/br>
    這問題來得突然，甄賢略有困惑地看向少女，不太明白她為何有此一問。

    “我覺得，你還是不要都說得好?！碧K哥八剌伸手，一邊就著烹茶小火取暖，一邊細聲道：“甄大哥你自己或許不覺得，但你白日里與那位陸老板說話的模樣，如果是我哥哥瞧見，怕是早就舉著刀子撲上去啦。”她說時仿佛是真又瞧見了兄長那副張牙舞爪氣急敗壞的模樣，忍不住嫌棄卻溫情地撅起嘴。

    甄賢卻猛地怔住了，好一會兒才明白少女究竟意指為何，頓時一陣尷尬，卻又不免唏噓起來。

    “王女，你覺得咱們?yōu)槭裁匆獊磉@里？”

    他坐正起身，清了清嗓子，看住蘇哥八剌。

    蘇哥八剌在火上搓著手，“因為那個陸老板能幫咱們對付壞人。”

    甄賢點頭，“那咱們?yōu)槭裁匆獙Ω秹娜?？?/br>
    少女微微歪著頭，烏黑水潤的眼珠轉(zhuǎn)了一圈，似乎有所想法，卻不肯立刻答他。

    甄賢見狀，也并不逼迫她，只緩緩?fù)鲁鲆豢跉?，低聲接道：“你還記得咱們來到浙江以后，一路上看見的那些荒田嗎？那些桑田，原本養(yǎng)活著以百萬計的農(nóng)戶，可是現(xiàn)在全都荒廢了……桑田沒有產(chǎn)出，織造局的生絲供給卻是不能斷的，那么這些桑農(nóng)要怎么辦呢？”

    “我并沒有覺得這件事咱們不該做，可是——”蘇哥八剌眸光閃爍，終于按捺不住，卻又沒法說下去，顯是在猶豫措辭。

    然而甄賢立刻便懂了。

    少女的意思，是叫他該做什么照做，只不要事事都告訴靖王殿下知道。

    蘇哥八剌是草原上的公主，是聰慧勇敢的姑娘，但她曾敢于頂撞頭狼的威嚴，卻未曾有一日嘗試過如履薄冰的滋味，更不懂在懸崖邊立足的艱險。

    他卻不一樣。

    他太知道嘉斐的脾性。倘若他差錯半步，叫殿下生了疑慮，陸瀾這個人殿下一定不會再用。相應(yīng)的，陸瀾恐怕也很難再為殿下所用。如此一來，浙江之局勢必愈發(fā)艱難。

    所以他絕不能對殿下有一絲一毫的隱瞞。

    生氣是一定會有的。他拿了靖王殿下不離身的翡玉來送給別人，單只憑這一點，即便殿下此刻不言語，將來也總有要跟他討回來的時候。

    可那一點也不重要。

    皇帝命人暗查江南織造局，有些人看見的是錢，是貪瀆大案權(quán)力角逐，而有些人看見的，卻是浙江內(nèi)養(yǎng)黎民外拒倭寇絕不可亂。

    也正是如此，靖王殿下才在此時此刻放手一搏。

    比之這一戰(zhàn)勝負對靖王殿下的意義重大，比之天下大局，比之那些有家難回前途難測的百姓，他甄賢一人的榮辱，根本不在思慮范疇之內(nèi)。

    可這些錯綜復(fù)雜，他又如何與蘇哥八剌解釋得清楚呢？

    遠山之上的鐘聲穿透夜幕，在萬籟俱寂間蕩開去，留下冗長的回音。

    甄賢側(cè)耳聽這鐘聲，靜了許久，終于只能苦笑。

    “時辰不早了。王女你先休息一下吧。明日一早還要啟程呢。”

    他站起身，將火爐邊的位置讓出來，背身在艙口端正坐好。

    蘇哥八剌抬眼定定望著他筆直的背影，垂頭咬了咬嘴唇，不死心地追問：“咱們明天要去做什么？”

    甄賢閉著眼，又靜了許久，久到少女幾乎以為他已就這樣睡著了時，才終于輕聲一嘆，低低吐出三個字：“去解簽。”

    與藏于深山的靈巖古剎截然不同，寒山寺因著臨近河道，平添許多人間煙火。

    甄賢領(lǐng)著蘇哥八剌走在清晨敬香的男女信眾之中。

    蘇哥八剌又恢復(fù)了漢家少女的裝扮，換上一身素凈的月白對襟小襖配著湖藍褶裙，遠遠望之，如一朵靈巧浪花，引得路人頻頻矚目。

    蒙人信奉的是薩滿教，祭祀與焚香禮佛截然不同。這還是蘇哥八剌頭一回見識中原民間的佛寺供奉，好奇心盛，忍不住也東張西望個不停。甄賢帶著她敬香跪拜完畢，便放她一個在一旁看新鮮，兀自走到殿外一角。

    殿外檐下擺著一方香案，不少百姓正雙手捧著竹制簽筒虔誠跪叩，多是些村婦白丁。香案后垂手立著兩個小沙彌，正不停和來求問的信眾說著什么，多是些開解安撫的話語。其中一個見甄賢是個讀書人的模樣，不由詫異將他從頭到腳打量，問：“施主也要求簽么？”

    甄賢看了一眼香案上拜訪的竹簽，從懷里取出自己那支白的，雙手奉上，“我有一支簽，不知該作何解?！?/br>
    小沙彌接過那簽瞧了瞧，又問：“施主何所求？”

    甄賢坦然道：“只求國泰民安。”

    兩個小沙彌對視一眼，也不說話，其中一個拿著簽轉(zhuǎn)身就往大殿后頭去了，好一陣才空著手轉(zhuǎn)回來，與另一個附耳一番低語，又躬身向甄賢行個禮，“施主請隨我來?！?/br>
    甄賢喚回蘇哥八剌，跟著小沙彌，繞過大殿，穿過三道窄門，不一時，來到一座經(jīng)堂。

    堂上只有一位老僧，正闔目握著念珠，聽見腳步聲便沖小沙彌點了點頭。

    小沙彌引著甄賢和蘇哥八剌在堂上蒲團坐下，恭恭敬敬退出堂外。那老僧一直低聲念著經(jīng)文，直到一篇念完，才終于緩緩睜開眼，向甄賢和藹一笑。

    “施主是有識之士，當(dāng)知子不語怪力亂神?！?/br>
    “學(xué)生知道?！闭缳t頷首回禮，“佛不與人占卜吉兇。但法師容這些求告無門之人在佛門下得些許寬慰，是大慈悲?！?/br>
    老僧聞言雙手合十，開口時如有嘆息。

    “生，老，病，死，愛別離，怨憎會，五陰熾盛，求不得，此八苦也，蕓蕓眾生，弗能超脫其外。施主你見這些來寺中向佛求問吉兇之人，以為他們苦，又怎知我那兩個小徒兒終日站在殿外替人解簽哄他們寬心歡喜不是苦不堪言？貧賤有其苦，富貴有其苦，婆娑世界，種種皆苦，施主執(zhí)著于救苦，未嘗不是自苦啊?！?/br>
    此一番話，沉沉道來，竟如弘法之音，醍醐灌頂。甄賢遽爾怔忡，良久喟然，“法師說的是，是學(xué)生狂妄了。但法師要我不執(zhí)著，我實難做到?！?/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