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角微白之際，他睜開眼，細(xì)細(xì)端詳那張俊美英武的臉。近在咫尺，咫尺天涯。

    一整夜嘉斐都抱著他，與他抵足而眠，恍惚回到兒時。而他竟也就像小時候一樣，安心地縮在那懷抱里，一覺睡到雞鳴時分。

    最初的尷尬無措消散以后，襲上心頭的，是重歸冷靜的苦澀。

    甄賢小心翼翼抽身，嘗試了好幾次，才終于拉開嘉斐攬在他腰上的手。

    他躡手躡腳穿戴齊整衣物，并沒有離開，而是走到窗前靜靜站下來，默然望住了不遠(yuǎn)處即將熄滅的燈火。

    嘉斐也十分驚詫。

    這些年間，只要四郎不來賴著他，他一向是按著劍睡的。

    他已經(jīng)許久不曾感受過這種安然相擁的平靜美好，竟酣眠一宿，直到臂彎里的溫度漸漸消散，才赫然驚醒過來。

    睜眼一瞬，他條件反射地直起身，待看見那個依舊靜立在窗前的人影時，才驟然松了一口氣。

    “你不好好歇著，這么早起身做什么？”

    他略皺了皺眉，下地上前，拉住甄賢。

    甄賢順著他轉(zhuǎn)過面來，頷首垂眼輕道：“甄賢失態(tài)，讓殿下見笑了?！?/br>
    嘉斐不由微怔。

    太冷靜了。

    那些昨夜里碎裂一地的外殼，如今又已全部包裹了回去，堅硬如初得，竟連裂痕都藏匿到完美。

    就好像那費(fèi)勁千辛萬苦才尋回來的人，一夜之間便又躲去了他無法觸及的地方。

    這反應(yīng)叫嘉斐心中一陣悶痛。哪怕他其實(shí)早有心理準(zhǔn)備。畢竟已然七年。破鏡重圓，裂痕猶在，有太多時間與過往留下的刺與傷，需要慢慢撫平。他該給小賢時間，萬不可cao之過急。

    嘉斐暗自深吸了一口氣，努力鎮(zhèn)靜心中波瀾，輕撫了一下甄賢肩膀，低聲嘆道：“都過去了。你回來就好?！?/br>
    但甄賢卻倏然抬起頭，正正望住了他的眼睛。

    “甄賢有一事想問明殿下。”

    嘉斐心中突得一跳。

    他直覺不能讓小賢問出口。

    他甚至立刻就猜到了小賢將要問他的是什么。

    但正如他知道甄賢心里在想什么，甄賢又何嘗不知他？

    他根本來不及將阻撓話語說出口，只喚得一聲“小賢”，甄賢便截口打斷了他。

    “白總兵與我說，七殿下被韃子擄劫得突然，四鎮(zhèn)總兵竟誰也不知道……為何殿下遠(yuǎn)在江南卻提前得了消息？”

    果然如此。果然是為得這個。

    嘉斐不著痕跡地扯了扯唇角。

    早在做出這決定時，他就知道，他或可以瞞過天下人，但絕瞞不過小賢。

    韃子強(qiáng)行擄走了小賢這么多年，不是窮極無聊，而是因?yàn)樾≠t重要。

    甄賢不僅是盛名在外的才子，更是名士之后，他的祖父是父皇的老師，他的父親少時是父皇的伴讀，后來又是父皇最親近信任的臣子，甄氏一門是在父皇身邊力助父皇問鼎大寶治世天下的人。這樣的人，如張良之于劉邦，房玄齡之于李世民，是造就帝王之人。

    自從當(dāng)年甄氏被抄家問罪，多少雙眼睛都在死死盯著這個唯一逃出性命的甄氏后人，等看父皇滅其滿門卻獨(dú)留一幼子究竟意欲何為，更是等看他這個二皇子與甄賢之間微妙的關(guān)系究竟會發(fā)展到什么地步。

    倘若能得到甄賢，得到的遠(yuǎn)不止是一個有能的謀士，更是天下士子的翹首相望。

    這些年來，在尋甄賢下落的，定不獨(dú)他靖王府一家。

    他從不擔(dān)心甄賢叛國。但這樣的甄賢，倘若他當(dāng)真放任給了韃子，任由甄賢在關(guān)外吃苦受辱，必會動搖人心，會唇亡齒寒引人詬病，責(zé)備父皇與他薄情寡義。

    而這樣的甄賢，巴圖猛克自然也想拿來大做文章，斷不會肯輕易放還給他。

    又及巴圖猛克經(jīng)營多年，屢屢挑釁，處心積慮想與圣朝開戰(zhàn)南侵。他若要在此時硬搶小賢回來，必引至兩國交兵。

    他絕不能主動挑起戰(zhàn)火，不能給韃子名正言順南下的借口。

    他并不懼怕與韃子一戰(zhàn)。甚至可說，他原本就是打定主意，要借此機(jī)會一戰(zhàn)揚(yáng)威，叫韃子從此知道圣朝厲害，不敢再起中國可欺之心。但他必須站在無懈可擊地制高點(diǎn)，舉起一面可以一呼百應(yīng)的旗幟，才能有打贏這場硬仗勝算。

    所以他利用了父皇想要將七郎推出前臺的微妙心態(tài)。

    他知道父皇寵愛七郎，有心給七郎機(jī)會立功、封王、開府，于是便使曹閣老向父皇進(jìn)言，替七郎討了這個代天巡牧查走四鎮(zhèn)的差使，而后又故意將消息透露給了瓦剌。

    七郎之所以突然被韃子擄走，是因?yàn)樗枰@樣一個借口。只有如此重要的一個借口，才能讓他擁有完美的先斬后奏調(diào)動邊軍的令箭，才能讓他理直氣壯與韃靼人開戰(zhàn)。

    他當(dāng)然沒有想弄死七郎的心思，但他利用了他的幼弟，讓七郎渾渾噩噩就陷入了隨時可能危及生命的險境之中，這一點(diǎn)他無法否認(rèn)。

    他甚至不怕父皇會質(zhì)疑他。

    父皇是一個只看結(jié)果的人，只要結(jié)果是滿意的，很多時候父皇都可以不問過程。

    他唯一害怕的，就是小賢會責(zé)難他不擇手段。

    他不知道該如何辯解。

    嘉斐看著眼前的甄賢，看著那雙不染雜塵的眼睛，無言踟躕以后，終于苦笑。

    “……總之，我們打了勝仗，大挫了韃子的銳氣，七弟也平安無恙，皆大歡喜事事完滿，你又何必定要想那么多呢?！?/br>
    如斯回應(yīng)，無異于默認(rèn)。

    氣氛遽爾凝滯，只余長久的沉寂。

    嘉斐甚至能聽見自己久違的心跳，能感知到掌心里急劇滲出的汗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