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何時說過我要造反了？”葉思睿反問。

    “那……是我錯怪了你。”周毅張了張嘴，立刻道歉。他心里還是有些怪異，自己竟能這樣和仇人之子若無其事地相處。

    葉思睿捏了捏他的手作為安慰。

    面前很快出現(xiàn)了一座華美宮殿的輪廓，周毅故地重游，心情也極為復雜。

    “兩位，鐘粹宮到了?！瘪T公公停下步伐，低下頭回話?！巴鯛敽拖南壬颊埾热ジ隆！辩姶鈱m的宮人已經得了吩咐，跪下行禮，一個抱著一套玄色直身，另一個手里抱著的一套衣裳，卻和葉思睿身上穿的看起來差不多。

    “為何還要穿皮弁服？”葉思睿問。

    “這是陛下的吩咐?！瘪T公公眼觀鼻鼻觀心，若不是葉思睿問話，始終一聲不吭。

    葉思睿又捏了捏周毅的手，湊過來小聲解釋：“我身上的這件，是陛下穿的，逾制了，那件是親王的……你等等我?！?/br>
    周毅點點頭。

    宮人帶著葉思睿和周毅分別去側殿更衣，周毅不用宮人動手，迅速地扒下那身宦官服色，換好衣服。馮公公請周毅在進到正殿坐下，又叫宮人來沏茶、打水。周毅別扭地說：“不用了，我不習慣別人服侍?！瘪T公公點點頭，叫宮人退下，自己也告退了。

    周毅多年前來過鐘粹宮，但那時是深更半夜，又提心吊膽，根本顧不上細細看裝潢設置?，F(xiàn)在得了空，四下打量，果然陳設精美。正上方主位前頭也是一個精美的小幾，上面放著一些文具。比起富麗堂皇的保和殿，這里看著更加古樸端莊，像是個書房。物件紋飾也少了一些，他數(shù)了數(shù)，保和殿是十二紋飾，這里是九紋飾。

    “周毅?！比~思睿走了出來，穿著那華麗的衣冠，周毅怎么看都不順眼，葉思睿似乎也有些別扭，叫宮人退下后立刻把皮弁帽先摘了下來。他左顧右盼，露出懷念的神色?！拔以S久沒有來過這里了?！彼f。瞥見周毅復雜的神色，又補充道：“這里從前是我哥哥……太子哥哥的寢宮。”

    第124章 123

    周毅目光悚然, 急急地問道：“那葉曠是？”

    “曠兒的確是我侄子，只不過不是親侄子罷了。”葉思睿站起身從幾案的筆架上拿起一根筆，翻來覆去地看了起來?！拔沂俏腋竿醯拇巫印Ｎ液臀倚珠L是雙胞胎, 這件事正好解了我父王的心頭大患。從四歲起, 我便作為湘王世子被送到宮中做質子，我兄長則被留在王府里, 在少數(shù)知情人的保護下長大。”

    葉思睿一抬頭，便撞見周毅震驚的神色。盡管這一晚周毅已經不知道震驚過多少次了。“你不知道才對, 原本湘王世子入宮為質的事情就沒多少人知道。不過, 質子其實也沒有那么慘, 名義上我是太子伴讀，只不過我入宮時太子哥哥便十歲了，我哪里跟得上他的進度。”

    葉思?？粗侵ЧP笑了起來。周毅敏感地注意到他稱呼太子用的是親昵的哥哥, 而對于自己的孿生胞兄則是一聲冷淡的兄長?！澳愫吞雨P系很好？”他不由自主地問。

    葉思睿卻搖了搖頭?！疤痈l關系都很好。太子哥哥少時聰穎，性格沉靜，待人溫和，宗親官員, 沒有見了不稱贊的。陛下那時才一歲，因為寧妃不受寵，又為先皇后不喜, 陛下也常常被先皇忽視，還是太子時常去看望弟弟，才讓陛下身邊伺候的人不敢怠慢?！彼麑⒛侵ЧP端都有些禿了的筆攤在手上給周毅看?！拔伊曌植痪?，臂力不穩(wěn), 太子哥哥就握著我的手教我怎么運筆，就是用這支筆。我不舍的扔，他就當真沒扔?！?/br>
    那筆看著的確有些年歲了。

    “你四歲，那個時候，我應該才六歲?！敝芤阋不貞浧饋?，“我爹娘還在的時候，家里也不富裕，不過我爹是個木匠，勉強糊口飯吃，他閑來也喜歡做些小玩意，我從前的木笛子就是他給我做的，也是他教我吹的?！?/br>
    葉思睿先是想到小周毅學吹笛子的場景，不禁笑了出來，可等想到這已是過眼云煙，而害他家破人亡，失去這一切的人是誰時，又突然覺得難以支撐嘴角。

    “爹娘死時我才九歲，跟街頭的叫花子過了幾個月，每天跟一群小叫花搶東西吃，到處乞討，忍饑挨餓的時候多，偶爾運氣好，有好心人施舍，才能吃上點東西。也是在那時我和其他人為搶個饅頭打架，才被師父注意到，收留了我?！?/br>
    “是……是因為水患？湘王貪污了賑濟的糧食？”葉思睿小心翼翼地問。透過眼前這個沉默的男人，他還能看出那個孤獨的男孩的影子。

    “是，你不要擔心，我不怪你。我后來知道了，收留我的那天，我?guī)煾竸倓偡蠲鼩⒘藚潜?，難道我也要恨他么？那我也太累了。”周毅安慰著葉思睿，甚至超他笑了一下?！澳隳?？不是你講故事么，怎么又扯到我身上來了？”

    葉思睿咽了口唾沫思索著?！澳憔艢q的時候，哦，我七歲。其實我日子過得不錯。先皇待我很和藹，教導太子時還常?？嘉冶硶?，我背得好，他經?？洫勎?，說我聰穎，和太子哥哥一樣?！比~思睿蒼白的臉上漸漸浮起淡紅?！斑B子奇這個表字都是他為我取的。我有時覺得，親生父親也不過如此了。我吃穿用度都與皇子相比，太子哥哥待我好，宮人自然也不會難為我?！彼南聫埻凵裰惺菬o盡的懷念。“從前一段時間，我一直都住在鐘粹宮的正殿。因為我小時候怕黑，半夜會偷偷溜到太子哥哥的屋子里，他每次都耐心地哄我睡。”

    “他是個好哥哥。”周毅說。

    “是啊，他是個好哥哥，是我沒福氣?！比~思睿臉上的血色又漸漸褪去了?！笆畾q時我做了個夢，夢見湘王造反了，殺進了京城，把先皇和太子哥哥都害死了。我很害怕。我不知道我父王是不是真要造反，但是太傅教我讀過史書，我知道藩王亂政的結果?！彼钌钗丝跉猓坝谑俏蚁蛳然屎吞痈绺邕M言，請求削藩?！?/br>
    “你？進言削藩？”周毅趕到有些滑稽，“可他不是你父王嗎？”

    “是啊，雖然我經常祈禱他不是?！比~思睿喃喃自語?！澳阌X得奇怪？其實沒什么奇怪的，那時太子哥哥已經十六歲，觀政議事了一年，我跟著他耳濡目染，自然知道我父王劣跡斑斑，我那時又一心為國，巴不得早點讓他安生些。我以為……我以為父親是反賊，兒子依舊可以是忠臣，太子哥哥一定會信我?！?/br>
    他嘴角浮起慘淡的笑?！八麄冃帕?，所以著手削藩?？墒俏覀兌疾恢溃钔蹀爸?，我父王就明白了天家無兄弟的道理，就計劃著這一天了，你看到的，他瘋狂斂財，就是為了打造兵器，收編衛(wèi)隊。而我提議削藩，削減藩王護衛(wèi)，正中他下懷。毫無準備的朝廷被打了個措手不及?！彼廴τ钟行┘t了。他自己也意識到了，不愿讓周毅看見，把頭擺到一邊?！跋然试揪腕w弱，又氣又急，沒多久就駕崩了。太子哥哥……太子哥哥被軟禁了，湘王斥責他妖言惑眾，大逆不道，廢了他的太子之位，扶持陛下登基了?！?/br>
    一個是自己的親生父親，一個卻是從小感情深篤的兄長，連周毅都能感到他有多為難。“那……那你怎么辦？”

    “怎么辦？宮中壓根沒有我這號人的存在，世人只知湘王有一子。我兄長光明正大的以湘王世子的身份入主東宮。我苦苦央求我父王，才幫太子哥哥保下了這鐘粹宮。”他走到桌前，小心翼翼將那支筆放回原位。“我絕不能讓夢中那一幕重演，我絕不能讓太子哥哥死，但是我勸不動父王……他對我沒什么感情，反而，我的存在是對我兄長的威脅，百般無奈之下，我只得去勸太子哥哥投誠。”他的眼神也黯淡下來?！澳鞘俏业谝淮伪悔s出鐘粹宮?！?/br>
    “那之后呢？”周毅已經陷入了這個故事里。葉思睿的神情舉止，眉眼波動，無不應和著故事，讓周毅也跟著他動容。

    “之后？太子哥哥心灰意冷，開始沉溺酒色。陰差陽錯，反而讓父王以為失去威脅，容他多活了幾年。然而我終究錯了，我父王那種人，見過他兄長斬草除根的狠厲，又怎會容忍廢太子還活著？”葉思睿又露出一絲苦笑，“許是老天在責罰我吧，我千方百計要避免的事情，就這么一件件發(fā)生了。我背叛父兄，是為不孝；勸輔君投誠，是為不忠。不忠不孝之人，又有何顏面存于世上呢？”

    他語氣中的悲痛太過濃重了，周毅立刻走上去抱住他，不管他那身精貴的衣服是否會被自己揉皺弄壞，緊緊抱住他，把他的腦袋按到自己懷里去?！澳懵犞@些事情都過去了，我聽你說這些只是為了搞明白發(fā)生了什么，你若是一直自怨自艾，我不聽便是?！敝芤阃蝗挥X得回到這座熟悉的宮殿，葉思睿也變成了當年宮中那個依賴哥哥、小心翼翼的質子。

    葉思睿把臉在周毅胸前的衣服上蹭了幾下，才抬起頭小聲說：“太子哥哥薨了，那年我已經十七歲了。我兄長處處與我作對，挑我的刺，我連見太子哥哥最后一面都是從宮里偷跑出去的。而他的死，他的死也是我害的，你還記得易容成祝坤的朱總管么，他原是湘王府總管，后來也進宮了，是他……是他向我父王進言，說我與太子哥哥過于親密，恐怕留下禍端，才，才……”

    “那么葉曠又是怎么一回事？”周毅慢慢拍著他的背，轉移了話題。

    “之前不是說了么，太子哥哥縱情酒色，父王沒在吃喝上短了他，也幫他納過幾個侍妾。那個……那個宮女，也是父王賜給他的?！彼凵衿撇辉付嗾?，周毅想起他曾經講起自己愛慕過的那個丫鬟，和丫鬟的結局，也不愿多問。“但是侍妾侍寢后都會被灌避子湯，太子哥哥也不愿留下子嗣。其實我也是?！彼÷曊f?！暗胰ヒ娞痈绺缱詈笠幻鏁r，有個丫鬟很奇怪，偷偷跟著我，后來我甩開別人問她怎么了，她跪下求我，說她剛剛發(fā)現(xiàn)自己有孕了?！?/br>
    “我沒能保住太子哥哥，一定要保住他的孩子?！?/br>
    沒有什么可問的了，葉思睿堅定的語氣已經說明了一切?！澳悄恪愫捅菹乱彩钟H厚么？”

    葉思睿搖搖頭，“陛下小我三歲，登基時才八歲，他這些年恐怕一直都在恨我，恨我害死了太子哥哥?！?/br>
    “那他為何還容得下你？”周毅直言不諱地問。

    “我答應幫他出去湘王。”葉思睿也直接地回答?！澳菚r湘王南巡，我兄長變本加厲，只想找個借口除掉我。曠兒年幼，雖然找了奶嬤嬤照料，但我總不放心，時常要溜出去看他。終有一日被我兄長抓住了?！?/br>
    “事到臨頭，我已沒有選擇了。我兄長不在意曠兒的死活，可是等父王回來，一定會處理掉曠兒。我可以不在意自己的死活，但我不能不擔憂曠兒?！?/br>
    “所以我主動找到了陛下，告訴他，我愿意幫他除去湘王，只要他能保曠兒一命?！?/br>
    第125章 1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