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疑是故人（一）

    情急之下, 葉思睿脫口而出：“湯良工死了??？”

    馬廬也是驚訝，“那老頭子死了？”

    衛(wèi)兵驚詫地看他們，葉思睿才意識的自己的失禮, 喝住馬廬, 說：“得罪了，本官也是大吃一驚, 湯大人正值壯年，怎么會……”他一邊小心措辭, 一邊揣度著衛(wèi)兵的神色。

    護衛(wèi)們并無悲傷, 只有忿忿之色, “湯大人被人給害了！”

    “誰害的？”葉思睿又是一驚。

    “這誰知道呢，想害他的人也不少?！弊o衛(wèi)輕聲念叨。他們大約也不是關(guān)心湯良工的生死，只是怨憤有人竟敢侮辱州衙。

    葉思睿宣布啟程后就不再說什么。因為要押解犯人, 備了一兩囚車，葉思睿干脆就坐馬車了。他掀開簾子往外看，不禁嘆了口氣，心里煩悶。他與湯良工并無深交, 甚至對這人有些厭煩，談不上怎么感傷，但是一朝別過既是永別, 心中多少有些喟嘆。

    此事事關(guān)朝廷命官，又發(fā)生在州衙所在的璞縣，回程之后，葉思睿少不了奔走勘探, 讓死者安息。他瞥見夏天舒打馬而過，甩下簾子靠回背墊上。

    命案一個接一個，一口氣都歇不下來。夏天舒仍然不曾給他任何回應(yīng)。馬車顛簸，葉思睿抱著胳膊不顧形象的倚在車廂上。不過由小及大，他從一個小小的知縣做到僉事，就經(jīng)歷了這么多命案，外頭的吏治民生又是何等的混亂呢？都說除去藩王，陛下親政后國泰民安，可是轉(zhuǎn)眼六年過去，為何還是這樣子？

    他竟琢磨出幾分悲天憫人的感覺，一時失笑，一時想起那些瘦骨嶙峋，滿身臟污的災(zāi)民，又默默嚴(yán)肅了神情。他慢慢懂了夏天舒希望他做的：走進那些人，去看他們的生活，聽他們說話，唯有這樣，他才知道那些百姓在想什么。歸善里的孩子們可能盼著讀書識字，并縣的災(zāi)民卻只求一口飯吃。他從小學(xué)的那些家國忠義，圣人之言，對于這些陷身絕境的人而言只是空口白話。

    那湯良工呢？他明白了嗎？葉思睿想起驛站失火時，湯良工扇他那巴掌，罵他是讓人送死，兒子還沒救出來又來問他那些屋子燒毀的人吃住怎么辦。起初他只怨湯良工行事莽撞，現(xiàn)在卻慢慢琢磨出味來?？滋┢叫匈V的人涵蓋了兩位同知、判官，還有吏目，卻沒有湯良工。湯良工是真古板，不是假正經(jīng)。然而他終究還是太死板，難以約束手下。

    物傷其類，湯良工不得善終，自己又得罪了多少人？

    秋日正午，葉思睿卻打了個寒噤。

    雖說日夜兼程趕路，但押解囚犯，終究比來時慢了許多。沿路住宿驛站，葉思睿依舊與夏天舒同住。夏天舒對這安排并無異議，但除此之外，也什么都沒說。

    進入璞縣，已是九月。沿途不少書生模樣的人拖家?guī)Э跉w來，葉思睿問起時才知道今年京城的秋闈不知為何竟延期了，學(xué)子們此刻才考罷歸來。

    科舉是國家大事，怎能隨隨便便延期？想來定有什么大變故。但這事情終究離得遠，這念頭在葉思睿心頭轉(zhuǎn)了轉(zhuǎn)就過去了。一行人直奔州衙。

    湯良工是朝廷命官，雖然死于非命，但還是要按禮發(fā)喪。他們回來得遲了，連出殯都沒趕上。湯良工沒有住宅，寄居內(nèi)衙，州衙上下飄白。

    葉思睿一回來，就被告知提刑按察使司副按察使大人帶著繼任的知州來了。葉思睿只好回到原先住處，匆匆換一身衣服進見。來的不是按察使朱大人，葉思睿多少松了口氣。但是他不知道這位副按察使的性情喜好，又沒時間找人打探了。對方是官居四品的上官，他來遲一步，已是失禮。

    揣著萬般思緒，葉思睿匆匆趕去正堂。堂上正有兩人端坐，吃茶聊天。葉思睿朝著右邊那人行禮，“下官見過副按察使大人?！彼钌钜灰?，待對方半晌緩緩說一聲：“免禮?！辈盘ь^直視，朝左邊那人拱手：“見過知州大人。”

    知州與僉事平級，左邊那人卻安坐椅上，毫無回禮的意思。葉思不認得他，便把視線移到副按察使大人身上。

    “葉僉事請坐吧。”副按察使說。

    葉思睿在他下手的椅子上坐下，“還未請教兩位大人尊姓大名。”

    “本官姓鄭，單名一個淇，淇水湯湯的淇?！编嶄孔晕医榻B罷了，又轉(zhuǎn)向那位新來的知州，“這位知州大人叫做李驤，驤首北風(fēng)夕的驤?！?/br>
    “下官葉思睿，字子奇，久仰二位。因遠道歸來，未能迎接二位大人，實屬失禮，還望二位大人海涵?！编嶄窟@人毫無印象，李驤這名字卻有些耳熟，葉思睿打起精神回想，怎么也想不起那里聽說過。

    正在這時，李驤卻開口了：“葉大人不必客氣，我與你本是舊相識?！?/br>
    葉思?？此菩Ψ切?，不知是好意還是惡意，也只好說：“李大人精神飽滿，一見果然有些面熟。”

    鄭淇笑道：“不知是何淵源？”

    李驤端起茶碗，拿著杯蓋撥著茶湯，盯著葉思睿和氣地說：“下官曾任東安縣知縣，后來調(diào)任外地，繼任的就是葉大人，您說算不算舊相識？”

    葉思睿終于得到了答案，卻不是他想要的答案，他左手在袖中握緊，慢慢露出笑來。李驤是他之前那位東安縣知縣。葉思睿至今記得，拿起牽扯了縣丞和典史的拐賣孩童案里，前任知縣扮演了什么角色始終是個謎。李驤不可能不知道葉思睿上書彈劾了他，既然如此，這副和氣的模樣又是什么意思？

    鄭淇不知內(nèi)情，只是大笑，“果然是舊相識！既然如此，本官就放心了，你二人既然有舊，想必能攜手辦案，不負朝廷眾望?！眱扇硕技娂姂?yīng)下。

    客套一番，鄭淇問起并縣的案子。葉思睿正色，“下官正要說起，這案子牽扯甚廣，遠不止區(qū)區(qū)一個并縣縣丞?！彼銖念^說起，講到孔泰平的賬本的玄妙，臥室的密閣，還有偽裝成茶葉的銀子。鄭淇眉頭越皺越緊，李驤喝著茶神情莫測。講完之后葉思睿說：“賬本中州衙兩位同知、判官和吏目都曾收到孔泰平的饋贈，下官懇請將他們一并抓捕，看管審問?！?/br>
    鄭淇看向李驤，“知州大人覺得如何？”

    李驤放下茶碗微微一笑，“鄭大人是副按察使，下官聽從大人吩咐。”

    鄭淇說：“你是知州，他們是你的佐貳官，當(dāng)然是你說了算。”

    葉思睿暗道不好。果然聽到李驤說：“葉大人斷案如神，本官佩服。只是若說州衙的佐貳官都收受賄賂，未免駭人聽聞，葉大人可有證據(jù)？”

    “孔泰平的賬本難道不算證據(jù)嗎？”葉思睿問。

    李驤不急不慢地笑著說：“葉大人，別急嘛，他們只是收了幾甕茶葉而已?！彼慈~思睿有辯解的意思，繼續(xù)說道：“我們誰也不知孔縣丞送的到底是茶葉還是銀子，只是你碰巧兩樣都找到了，還有別的證據(jù)嗎？”

    “還有孔泰平的證詞?！?/br>
    李驤若有所思，向鄭淇征詢意見，“大人，葉大人上報的公文里可寫了孔縣丞指認州衙佐貳官收受賄賂嗎？”

    葉思睿抿緊了唇?！皼]有?！编嶄恳矄柸~思睿：“為何不寫？”

    答案一目了然。葉思睿根本不知道上交的公文會經(jīng)過誰，若是把州衙的官員都寫上，指不定這公文根本到不了按察使手里。所以才打算押解孔泰平回去后直接面見按察使?，F(xiàn)在看來李驤對公文內(nèi)容也是一清二楚?！跋鹿偈韬隽恕！?/br>
    鄭淇放過他問李驤：“這么說，你不同意抓他們了？”

    “確實覺得不妥，一來，證據(jù)畢竟不夠充足?！崩铙J沖葉思睿充滿歉意地一笑，“只憑一本賬簿或者一面之詞就定罪，未免兒戲。二來，”他聲音漸漸低沉，“湯大人尸骨未寒，我就將他的佐貳官一網(wǎng)打盡，未免不近人情。”他搖頭嘆氣，演技十足。葉思睿心中冷笑。

    鄭淇似乎也被他說服，連連點頭，又問葉思睿：“你怎么說？”

    葉思睿不情不愿地笑道：“李大人所言甚是。”

    一錘定音。

    葉思睿氣沖沖地回到屋里，茶茗頭一次見他如此氣急敗壞，連話都不會說了。翹著二郎腿喝茶的馬廬匆匆坐好。夏天舒端一杯茶遞給他，“怎么樣？”

    “還能怎么樣？仇人見面分外眼紅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