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思睿笑道：“山長自謙了，松和書院之名，天下皆知，除了京中的國子監(jiān)，別的官學(xué)也不敢與它相比呢。家嚴(yán)也不時稱道，我早就仰慕許久了?！?/br>
    吳山長見果然不出自己所料，對這年紀(jì)輕輕又溫文知禮的縣令大人好感更盛，便笑問：“大人已入仕途，想來學(xué)識淵博了。大人家中可有子侄？若不嫌棄，老朽愿在松和書院恭迎。”

    葉思睿正是瞌睡時有人送枕頭，當(dāng)即便道：“恰好恰好，我有一個侄兒，八歲的年紀(jì)，因為家中寵溺他，書讀得不精，只性情還算溫和。我整日忙碌，把他帶在身邊耽誤了他讀書，正想將他送去縣學(xué)。山長既有言在先，豈不比送去縣學(xué)好了數(shù)倍？不敢勞煩山長掛心，只不時提點他幾句，料他便受益匪淺?！?/br>
    吳山長捋須微笑，自然沒有不答應(yīng)的道理。他二人說話時，滿桌的人就都安靜下來。何英突然說：“好端端吃著飯，談什么讀書的事，何必敗壞胃口？”又湊過頭來問葉思睿：“你可善騎射？”

    葉思睿見吳山長臉色登然暗了下去，下手坐著的那幾個舉子面色也大都不好看，卻沒有不回答他問題的道理，只得說：“本官只粗略學(xué)過，并不精通?！?/br>
    其他人一聽便要轉(zhuǎn)開話題，那何英卻繼續(xù)說道：“那太好了，你正好來我家，我家有個大校場，正適合你學(xué)騎射，我保管教會你?！?/br>
    葉思睿有心拒絕，卻不想與他再糾纏，只是笑而不語。其他人則再不給何英胡攪蠻纏的機(jī)會，圍上來敬酒敬菜，三兩句話引走了話題。

    包間里一時推杯換盞，好不熱鬧。葉思睿酒量尚可，又坐在首位，喝一杯，推拒一些，葉阜來擋一些，倒是意識還算清醒。

    葉思睿剛剛閑下來，那四個舉子正好湊過來敬酒。葉思睿見他們穿著玉色襕衫，寬袖皂緣，頭戴軟巾，足蹬皂靴，端的一股學(xué)子風(fēng)流，端了杯回敬，笑道：“不必太多禮，我比你們原沒有什么特別，不過虛長幾歲罷了。只是我既然虛長幾歲，少不得倚老賣老申飭幾句，你們既讀了圣人之言，也要時時約束自己，方不墮圣人教誨?！眲傉f完，他又想起今年是會試年，這些學(xué)子馬上要出發(fā)入京了，又祝他們金榜題名。

    幾人都謝過了他，只是臉上表情豐富，將酒一飲而盡，葉思睿以為他們心里緊張，又勸了勸，叫他們節(jié)制。

    酒過三巡，葉思睿腹中積漲，走往外間小解，方便時，卻聽到隔間竊竊私語：“就呂恒慮？考了三次都沒中，還有什么指望，這樣還在我們面前賣弄呢，沒得討人嫌！”

    “正是，他今年又不能考，也不知道山長怎么又帶了他，去京城丟人么？”

    第27章 女尸疑云（六）

    葉思睿聽上去像是那幾個舉子在說話，還提到了自己，不愿細(xì)聽，凈了手回屋里去，卻見屋里一片狼藉，大家離席三三兩兩說著話。

    他一眼便看見何英正低頭聽訓(xùn)，吳山長以杖墩地，站在他面前滔滔不絕，心里有些好奇，便靠近了聽?！澳跽夏跽?，你平日丟開經(jīng)書學(xué)些騎射，老夫也不好說你什么，可是今日你在大人面前失禮至此，成何體統(tǒng)！”

    葉思睿便知道他說的是何英邀他去家中練騎射一事，只聽吳山長怒其不爭，連聲嘆氣，“你自己不愿讀書也就罷了，污蔑經(jīng)人于何地？再者說，縣令大人不過謙虛一句，你那點三腳貓的本事拿出來跟誰炫耀？”

    何英連忙抬頭說：“山長您消消氣吧，學(xué)生錯了，等會就跟大人道歉。”

    他見何英雖乖巧地聽訓(xùn)，眼里卻有不以為然，怕吳山長看出了更氣，便走上前去化解尷尬，“敢問呂恒慮是哪位？適才聽到幾位學(xué)子提起他?！?/br>
    他不說還好，一說那吳山長更是唉聲嘆氣，“那位便是?！彼钢敢粋€坐在桌邊的舉子。一起來的四個舉人，其中一個在與人攀談，另外兩個大約是在如廁，只有那呂恒慮獨自坐在桌邊，自斟自飲，好不快活。他低頭斟酒，燈燭氤氳看不清五官，卻也神色恬淡。何英又說道：“他可是我們縣出了名的神童。” 自從周徽一案后葉思睿對神童這詞就沒什么好感，又聽他咬字很重，明明白白嘲諷的意味，便不欲多問。反倒吳山長嗔他一句：“你可少說幾句吧！”又一臉憂愁地問葉思睿：“大人，那些不成器的可是又在誹謗他？”

    葉思睿還來不及解釋，結(jié)伴前去如廁的兩個個舉人已結(jié)伴回來。吳山長一看到他們便揚聲叫道：“宋鼎玉，戴流芳，你們兩個過來！”

    那兩個舉人都來向葉思睿和吳山長問禮。戴流芳矮矮胖胖，宋鼎玉又瘦又高。

    吳山長說：“你們兩個，是不是又背地里嘲笑呂恒慮了？”

    戴流芳一急起來便是滿頭大汗，“學(xué)生不敢?！彼味τ褚矎澭骸皩W(xué)生只說起恒慮兄文章做得好，不敢做那背地里嚼舌根的小人?！?/br>
    他話音剛落，葉思睿便聽見何英輕哼一聲。

    吳山長也不再追問：“沒有最好。我知道你們有誤會，可是我叫你們?nèi)刖е?，是因為他?jīng)驗豐富，筆力嫻熟，對你們應(yīng)考頗有進(jìn)益。你們同窗，筆硯相親，晨昏歡笑，乃是最難得的情分，誹謗譏笑，不是君子所為?！闭f完，叫了呂恒慮和另一個舉人過來，叫他們四個共飲。戴流芳面露不滿，宋鼎玉也有些僵硬，唯有呂恒慮低眉垂目，飲酒自如，不似帶有怨憤。

    大家四下散開后葉思睿交代小廝煮了醒酒湯端上來，四下看看何英正在身邊，便問他：“那兩個人為何瞧不起呂恒慮？”

    何英端了一杯酒，笑起來還是少年人的英氣，卻已帶著成熟的不屑。“呂恒慮十五歲中舉，是和臨縣有名的神童。誰料他后來走了背運，至今已經(jīng)考過三次會試，皆是不中。何況他父親早逝，家中清貧，今年母親又去世了。”

    葉思睿聽明白了七七八八，對這故事卻并不感興趣。十五歲中舉的確算是個神童了，二十七歲未中進(jìn)士，倒也常見。只是可惜他為母丁憂，又要耽誤三年?！澳阌譃楹巫I笑宋鼎玉？”

    何英更為不屑，“我雖瞧不起呂恒慮端著，卻更看不上背信棄義的小人。宋鼎玉與何英一同長大，從前是他的至交，后來見戴流芳家里富貴就攀附上，嘲笑起舊友。這樣的偽君子，我這個大老粗也鄙視?！?/br>
    小廝終于把醒酒湯送上來，葉思睿吩咐他們給賓客們都端了一碗。

    這么折騰一番，酒宴散席時，已經(jīng)到了人定時刻。葉思睿吩咐縉云樓的小廝將吳山長和學(xué)子扶去附近的宿處，他又和葉阜他們一一辭過這些人，最后坐轎回府。

    葉思睿覺得自己神志清醒的很，只是腦袋有些暈暈沉沉。初夏的夜晚已經(jīng)感覺不到?jīng)鰵?，坐在轎子上探出頭，他只感到陣陣暖風(fēng)。

    下了轎子大家各自回屋，葉思睿不要小廝打燈送他，自己摸黑回屋，剛點上燈，就看見黑黢黢一個人影突然出現(xiàn)，嚇得他連連退了幾步。

    “莫慌，是我?！毕奶焓娴统恋纳ひ魝鱽?。

    葉思睿捋了一把汗，不自覺晃晃悠悠走過去，“天舒兄一直在候著我嗎？”

    “沒有，剛剛睡了一會，你一進(jìn)屋我就醒了?！毕奶焓孀吡诉^來，扶著他走到榻邊?！坝惺裁词旅鲀涸僬f吧，我現(xiàn)在腦子暈得很……”葉思睿一邊說，一邊取下云冠，然后解衣服，但是手里使不上來勁，手指總是打滑。

    “我叫小廝進(jìn)來伺候你?！彼詈蟮囊庾R只聽到這么一句話。他想說不用，卻已經(jīng)張不開口了。

    葉思睿費勁地睜開眼睛，只感覺眼睛干澀，腦袋更是疼得像有無數(shù)根針扎似的。外頭天色已經(jīng)大好了，他一邊摸索著坐起來一邊喊：“來人！”

    “醒了？”剛坐起來就猝不及防對上一雙深如寒潭的眼睛。葉思睿又是一哆嗦，反應(yīng)過來后才喃喃抱怨：“天舒兄，你怎么變得這么愛嚇人……”

    夏天舒抱著手看他，小廝進(jìn)來服侍他穿上常服，打了水給他凈面。

    葉思睿拿濕帕子擦了擦，這才覺得眼睛好受些，臉上又熱又漲的感覺也消退了許多，只是頭還疼得厲害。他輕輕晃晃腦袋，努力控制了一下表情，叫小廝退下去，問葉思睿：“昨天去怡香院情況如何？”

    “不急?！毕奶焓嬲f，“你是不是頭疼？”

    “好吧，果然瞞不住你?！比~思睿便卸下勁，拿手敲了敲太陽xue?！帮嬀苽戆?。”

    “你那是喝多了。”夏天舒說，“過來?！?/br>
    “干嘛？”葉思睿問?！澳憧禳c說，我還要去升早堂?！?/br>
    夏天舒俯首看他，半晌不語。葉思睿心里又懼又奇，快憋不住時，夏天舒才說：“你還想去升早堂，也不看看現(xiàn)在什么時辰了?！?/br>
    葉思睿見外頭天光大亮，心知不早了，連忙問他：“現(xiàn)在是什么時辰了？”

    “反正升早堂早就過了。”夏天舒又看他在屋子里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又是懊悔又是惱怒，眼看著就要奪門而出了，終于說道：“我就說你喝多了，清早縣丞就派人過來通知，今日休沐，讓你好好歇著?！?/br>
    葉思睿松了口氣，坐在圈椅上，剛卸下氣，頭疼又犯上勁來，哎喲一聲叫出了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