衙役道：“是?！?/br>
    推門而入，一陣涼風(fēng)立即拂來，分明是酷暑盛夏，兩人卻覺渾身上下一陣刺骨寒意。寇落苼道：“因這間屋子比其他的房間莫名涼快不少，所以特意將尸體停放在這兒?！?/br>
    傅云書點(diǎn)了點(diǎn)頭，這間房子里空蕩蕩的，沒什么擺設(shè)，只有一樣?xùn)|西擺在中央，上頭用塊白布蒙得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傅云書走到這塊白布附近，伸出手，卻遲遲沒有落下。死人他自幼便是見慣的，一開始害怕，遠(yuǎn)遠(yuǎn)看見便嚇得渾身哆嗦再不敢上前，老爹便硬推著他往前走，邊走邊說，誰都有躺在地下一動不動的一天，既是無關(guān)之人，生與死，也便與自己無關(guān)，用平常心看待即可。這樣的次數(shù)多了，漸漸的，他也就不害怕了。

    可此時，他站在這間空曠的房間中，仿佛已透過白布的遮掩看到底下那具冰涼僵硬的尸體，忽然像是回到了小時候。

    他感覺到了害怕。

    不是害怕眼前這一具毫無生息的尸體，而是害怕又一條無辜的鮮活的生命悄然逝去。

    而此時寇落苼?zhàn)吡诉^來，替他掀開了白布。一個死狀與趙四一般，七竅流血、面色青黑的小姑娘就毫無征兆地突然出現(xiàn)在傅云書的眼前。

    傅云書聽見自己喉間發(fā)出一聲低沉而悠長的嘆息。

    寇落苼道：“我已用銀簪驗(yàn)過，確系服毒而亡?！?/br>
    “雖是服毒，她自己卻未必知情?！备翟茣溃骸翱苄?，你方才為何如此篤定地說她是‘服毒自盡’？”

    “因?yàn)椴还芩欠裰?，此案都只能定為畏罪自盡?！笨苈淦佊挠牡氐?。

    傅云書渾身一顫，“不……她一個小姑娘，有什么動機(jī)要?dú)⒗沃星舴?？這不合常理?！?/br>
    “有時候，動機(jī)并非必須。上頭可以說她與何長發(fā)有私怨，下毒意圖謀害連累了趙四，或者是與趙四有舊怨，終于買到了毒/藥砒/霜，便迫不及待地下毒殺人，甚至可以說她不慎將毒/藥撒入飯中，趙四與何長發(fā)是自己倒了血霉……”寇落苼嘆息著，眉宇間顯出幾分倦意，“縣主，有時候，真相也并非必須，虛實(shí)皆看上位者之心意罷了?！?/br>
    傅云書啞口無言，他又何嘗不知這個道理，真相如何并不要緊，要緊的是這個窟窿有沒有人來頂，既然有了，那么一切到此為止，完滿結(jié)束。

    但是他不想這樣，他覺得這一汪湖水即便再渾濁，也總有變得清澈見底的那天。

    繁雜的思緒便在這一股股濁流間流竄，隱隱似有什么意圖掙脫而出，傅云書額頭青筋暴起，眸光劇烈顫動，許久許久，直到寇落苼都有些擔(dān)心地握住他的手，“浥塵……”傅云書忽然大喝一聲：“不對！”

    “……”寇落苼問：“哪里不對？”

    傅云書急促地喘著粗氣，一把拽住寇落苼的胳膊，道：“毒不可能是下在飯菜里的，若是下在飯菜里，九合縣大牢里所有的犯人都難逃一死，可是為什么，只死了趙宣甫和何長發(fā)兩個人？”

    第102章 采生門（二十五）

    寇落苼微蹙眉頭, “為什么？”

    傅云書道：“兇手把毒/藥下在了只有他們兩個能碰到的地方?！?/br>
    寇落苼道：“可是他們二人確實(shí)是生前服食毒/藥導(dǎo)致身亡, 而他們的碗中，也確實(shí)都驗(yàn)出了……”

    說到此處, 兩人俱是一怔, 隨即異口同聲地道：“碗！”

    傅云書道：“兇手可能是把毒/藥抹在了碗沿上, 也可能是用水將毒/藥化開，倒入碗里, 再將飯蓋上去?！?/br>
    “還有一種可能, ”寇落苼忽然道：“兇手在分飯的時候，悄悄將毒/藥撒進(jìn)了飯中?！眱扇说哪抗饩従徬鄬? 寇落苼又道：“因趙四與何長發(fā)兩人同住一間牢房, 不能確定究竟是誰會用加了毒的那只碗, 所以為保險起見，干脆一不做二不休，統(tǒng)統(tǒng)下了毒手。”

    傅云書眼睫微顫，他深吸一口氣, 輕輕地道：“許孟和趙辭疾, 兩人皆有重大嫌疑?？墒恰彼坏闷浣獾匕櫰鹈?，“可是我想不明白, 他們?yōu)楹我獨(dú)⒑伍L發(fā)？”

    “未必?！笨苈淦伒馈?/br>
    “嗯？”傅云書怔愣地望向寇落苼，“‘未必’是什么意思？”

    寇落苼勉強(qiáng)提起嘴角干笑了一下, 說：“我只是忽然想到, 萬一那個人想殺的其實(shí)不是何長發(fā)……他想殺的，其實(shí)是趙宣甫呢？”

    傅云書詫異地道：“趙四蹲大牢蹲了這么久, 他們兩個若是想殺他，早就動手了，何必等到今日再搭上個何長發(fā)？再說了，趙四與他們能有什么仇怨？”

    寇落苼無聲地笑笑，道：“只是隨口胡說……你覺得，是他們兩個中的哪一個？”

    傅云書搖搖頭，道：“雖說他們二人嫌疑大，卻也并不能肯定就是他們其中一個，興許這是有人故意來離間我九合，沒有確鑿證據(jù)，我不能妄下定論。此事還需細(xì)細(xì)探查思索，寇兄，你我千萬不能聲張?！?/br>
    “我知道的，”寇落苼抬起手，有些憐惜地拭去傅云書額前滲出的汗水，“我不勸你休息幾日，但是至少現(xiàn)在，陪我去吃頓飯，嗯？”

    傅云書這才后知后覺想起忙活了一天自己連飯都沒吃過，肚子為己鳴不平，立即“咕咕”地叫了起來。他有些不好意思地?fù)狭藫项^，笑道：“連累你也吃不上飯?！?/br>
    “那你還傻站著，”寇落苼輕輕在傅云書后腦勺上拍了一下，“走?！?/br>
    這里離飯廳不遠(yuǎn)，寇落苼卻牽著傅云書繞過飯廳，走向廚房。傅云書連連回頭望著飯廳的方向，想象著李嬸準(zhǔn)備的各色佳肴，口水直咽，“寇兄，為什么去廚房，不去飯廳吃現(xiàn)成的呢？”

    寇落苼只淡淡地道：“我不放心?！?/br>
    縣中毒殺案頻發(fā)，縣丞縣尉身為左膀右臂卻有重大嫌疑，他不放心他。

    雖然周遭烏云密布，傅云書心里卻仍是抑制不住地一甜，他沒有說話，只是將兩人相握的手緊了一緊。

    走進(jìn)廚房，反手關(guān)門，昏暗月光也被關(guān)在了門外?？苈淦亸男渲刑统龌鹫圩樱c(diǎn)燃了廚房里唯一的一盞蠟燭，他用手護(hù)著燭光，將燭臺輕輕放在傅云書面前的桌子上，昏黃的火焰便將他清秀的臉龐映得溫暖而又柔和?？苈淦伒溃骸澳愕鹊?，很快就好?！?/br>
    傅云書“嗯”了一聲，托著腮幫子一瞬不瞬地看著他的背影，他想，慢一點(diǎn)也沒關(guān)系，一直等也沒關(guān)系。

    廚房里存著新鮮的薺菜和豬rou，寇落苼便想著給傅云書做一頓餃子，很快地把餡剁好，又去忙著和面，他習(xí)武多年，一雙手力氣大速度也快，沒多久就把面和勻了，一邊包餃子，一邊問：“你想蒸著吃還是煮著吃？”誰知問了兩遍沒人答應(yīng)，寇落苼轉(zhuǎn)頭看去，才發(fā)現(xiàn)小縣令已經(jīng)趴倒在桌子上，有一聲沒一聲地發(fā)出輕微的鼾聲。

    他無奈地笑笑，繼續(xù)包餃子。

    傅云書睡得不算安穩(wěn)，他在做夢。

    夢里的場景似乎是很多年很多年以后，又似乎是永遠(yuǎn)也不會真實(shí)發(fā)生的事。

    他和寇落苼隱居在一處無人山水間，搭了兩間茅草屋，屋前是流水潺潺，屋后是翠竹千重。他們繞著屋子圍了一圈籬笆，籬笆里面圈了雞鴨鵝，旁晚夕陽落山時，他照常趕了鴨鵝從小河往家走，剛跨進(jìn)家門就看見寇落苼磨刀霍霍向自家的大肥豬。

    他叫了他的名字，寇落苼便回過頭來，咧嘴笑著，沖他晃了晃手里明亮的菜刀，說：“浥塵，今天包豬rou餃子給你吃！”

    他笑得開懷，那豬卻滿眼驚恐，被緊縛在案板上的肥短四肢拼命掙扎，居然真的被它僥幸掙開，嘶吼著從案板上一躍而下，撒開蹄子就朝外一路狂奔著逃命去了?？苈淦佁岬队罚瑓s腳下一絆，摔倒在地，眼睜睜看著大肥豬撞開籬笆瞬息消失得無影無蹤，被圈養(yǎng)的雞們頓獲自由，紛紛歡樂地跑到外頭撒歡去了，鴨鵝們見狀也不服管教，四散著跑開，原本靜謐祥和的場景頓時亂作一團(tuán)。傅云書跑到寇落苼面前，有些擔(dān)憂，但抑制不住笑意，眉開眼笑地把人扶起來，問：“沒事兒吧？”

    “沒事?！笨苈淦伔鲋涎鼜牡厣吓榔饋恚兎ㄐg(shù)一般從身后端出一盤熱氣騰騰的餃子，送到傅云書面前，問：“吃嗎？”

    傅云書愣了片刻，才弱弱地道：“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