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棋愈發(fā)好奇，他好奇的時候可以很煩人?！翱凸?，進來坐吧。你要打尖還是住店？”

    看起來不像會有耐心的男人倒也不惱，他淡淡揮了揮手道：“昨天我已經(jīng)入住。你先進去，不用招呼我。”

    王棋可以很煩人，但他總不可以不要臉。明確被人趕了，他只能走開。

    走進客棧大堂便見到也趕著大早起來干活的小五已經(jīng)在那兒收拾桌椅，沒有工錢領(lǐng)的雜役很自覺過去幫忙，接著，他心念一動：這么早的時間，除了他們干活的，客?？腿诉€都高枕而臥。門口的男人是這么早就起身了？還是他壓根沒睡？

    他來風(fēng)沙鎮(zhèn)的目的是什么？

    ——而這個男人，他又會不會是王棋要找的梁言韜？

    第6章 人生若只如初見

    梁言韜認識連芳草的那年二十一歲，這一年，距離他初識梁文敬恰好二十一年。

    那時，梁言韜以為自己此生再也見不到梁文敬。他被殺手一路追殺，終于窮途末路。在陷入昏迷之前，他被足足六個一流殺手包圍。他以為自己死定了，最后一次在心中默念自己堂哥的名字。

    然后，他沒有死去。

    當(dāng)他再次醒來，他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床上被包扎得幾乎動彈不得，而床邊守著的人，便是戴著面具連芳草。

    陌生的房間里飄著淡淡藥香，梁言韜不需要花太多時間便能明白自己獲救了。他不認識連芳草，心中最好奇的是，這個帶著面具的神秘人是怎么救下自己的？

    “幸好你受最重的是內(nèi)傷?，F(xiàn)在已經(jīng)沒有大礙了。”連芳草如此告知床上的傷患。這是他對梁言韜說的第一句話，沒有個前因后果，“幸好”這個詞用得也相當(dāng)奇妙。梁言韜認為內(nèi)傷比外傷麻煩?？稍捳f回來，他試著運氣，竟發(fā)現(xiàn)自己之前的嚴重內(nèi)傷緩解甚多。

    “你幫我治了傷？”梁言韜疑惑問道。

    連芳草淡淡答道：“我對醫(yī)理并不精通，內(nèi)傷可以幫你調(diào)息，外傷只用了最粗淺的方式上藥包扎。”

    梁言韜的內(nèi)傷需要足夠深厚的內(nèi)功才可能予以疏導(dǎo)調(diào)理，在他面前的連芳草盡管帶著面具，可聽聲音還很年輕，怎么看都不該有如此高深修為。這令梁言韜復(fù)而想起先前自己的疑惑，他繼續(xù)問道：“那些殺手也是被你打發(fā)掉的？”

    “我趕走了他們?！边B芳草答得輕描淡寫。

    梁言韜難以相信，不覺多問一句，道：“你一個人對他們六個？”

    連芳草終于注意到梁言韜的驚訝，他略一思索，想明白梁言韜的疑惑后輕描淡寫解釋道：“他們不堪一擊?！?/br>
    那六個殺手擁有的是江湖中躋身前列的身手，可他們六人聯(lián)手，竟被連芳草稱為不堪一擊。這個人如果不是在說大話，就勢必是高人。鑒于對方的確救了自己，梁言韜認為后者的可能性更高一些。

    “還不知閣下名諱？”梁言韜探聽神秘高人的來歷。

    接著，他只得到一個最簡單的名字。

    “連芳草。”

    梁言韜對當(dāng)今武林可以說了若指掌，但凡有些能耐的人，其名頭他倒背如流。但他沒有聽說過“連芳草”這個名字。出于疑惑，他追問道：“不知連兄師承何人？”

    面對這一問題，連芳草緩緩搖了搖頭，回道：“家?guī)熗瑯硬宦動谑?，你不問也罷?！?/br>
    梁言韜注意到對方冷淡的態(tài)度。他出身大富大貴，從來所遇者非卑躬屈膝便諂媚討好，這是第一個不把他當(dāng)回事的人，而這個并無所求的人卻實實在在救了他一命。

    “無論如何，多謝你的救命之恩。”極少言謝的梁言韜這一刻多少帶有真心地說道。

    連芳草漫不經(jīng)心地點頭接受，他從一旁端過一碗黑色的藥水來，問道：“這是從現(xiàn)有的草藥里隨意湊出來的，不是良方，但對你傷勢多少有些好處，你喝不喝？”

    在此之前，如果有廚子膽敢對梁言韜說“這是我隨手烹制的菜肴，你吃不吃”或者裁縫對他說“這是我隨便縫制的衣服，你穿不穿”，那個人大概能被活活杖斃——當(dāng)然，正常人也不會如此說話。梁言韜不由心想，眼前這個神秘人果然武藝高強，不然這會兒勢必早已被人打死。

    不過，且不論眼下身受重傷的梁言韜能不能打得過對方，單憑對方救了自己，不至于恩將仇報的人也只得諒解對方的直言不諱。為了早日康復(fù)，他艱難坐起身，倚靠在床頭伸手接過藥碗，說道：“有勞。”

    喝過據(jù)說方子不良，但至少很苦的湯藥，梁言韜重新在床上躺下。他思考了自己的處境，認為有必要引起警惕。

    “追殺我的人肯定不會善罷甘休，一擊不中，他們會派更多殺手前來。如果你能帶我一起離開這兒最好，若不然，以免枉送性命，你務(wù)必速速躲開?！?/br>
    聽了梁言韜的警告，連芳草全然不以為意，他淡淡答道：“你盡管安心休養(yǎng)?！?/br>
    梁言韜望向或許不戴著面具也同樣讓人看不出一絲神色的神秘人，難得好心提醒道：“我知你定身懷絕技，但雙拳難敵四掌，加之?dāng)嘲滴颐?，切不可大意?！?/br>
    聞言連芳草起身打開房間的窗戶，站在窗邊回頭對梁言韜道：“我們現(xiàn)在深谷，四周有奇門遁甲之陣防護，即便真有人闖入，事先我也必知曉，你不必過于憂慮?！?/br>
    梁言韜的目光轉(zhuǎn)向窗外。這個據(jù)說深谷的地方倒像是高山，頗有云深不知處的境界。他心中一動，下意識脫口問道：“你一個人住在這個山谷里？”

    除了自己的那個堂哥之外，從小到大梁言韜沒多看過任何人一眼，沒多想過任何人一念，這是他嫌少有的好奇，想要稍稍了解一個與他毫無利害關(guān)系的人，并且并不打算某日加以利用。然而——

    連芳草沒有回答梁言韜的問題。相反，他走回床邊拿起藥碗便準備往門外走去，離開房間之前，他冷淡回道：“眼下你所需做的就是好好養(yǎng)傷，問問題對你的傷勢沒有任何益處。”

    梁言韜愈發(fā)肯定對方是世外高人。因為，入世之人無一人敢如此對他說話的。對于這一番無禮，他倒并未特別惱火，只是，問問題對他傷勢固然無益，搞清楚一些事情他才能安心養(yǎng)傷。

    “請留步?！绷貉皂w喚住門口之人。

    連芳草回轉(zhuǎn)身來，靜靜等他說下去。

    梁言韜正容道：“我可以理解不愿以真面目示人的各種原因，尤其我被連兄所救，原本無權(quán)置喙。只是，若我因為暗自起疑擔(dān)憂這是一個陷阱，只怕無法好好養(yǎng)傷，不知連兄可否至少告知我臉上面具為何？”

    連芳草也不回答可否，第一時間，他毫不遲疑摘下了臉上的面具。

    梁言韜見多識廣，識人無數(shù)，但在見到連芳草的真面目之后，依舊不覺暗暗心驚。

    這已經(jīng)不是一張可以用丑陋來解釋的臉孔，連芳草的臉上布滿猙獰紅斑，加上浮腫和血痂，稍微膽小一點的人見了，只怕晚上能做噩夢。

    連芳草不動聲色望向一時失語的梁言韜，不緊不慢說道：“想必你現(xiàn)在清楚了，我戴面具的目的只是為了不嚇到別人?！?/br>
    梁文敬的眼角有一道淺淺的疤，是小時候為了救差點跌下假山的梁言韜而留下的。當(dāng)時流下的血把已經(jīng)六歲的梁言韜給嚇得哭了出來。后來，梁言韜一直很在意那道將自己堂哥的完美破壞掉的傷疤。他愛美，喜歡美好的東西，然而與此同時，他更愛梁文敬的那道傷疤，更心疼梁文敬的那道傷疤。這與同病相憐相去甚遠，可是，連芳草的模樣卻讓梁言韜不由聯(lián)想到了對自己來說最重要的那個人。

    房門口，明確解答了梁言韜疑問的連芳草伸手準備戴回面具，在此之前，梁言韜本能出聲制止。

    “如果只是為了我，你無需戴面具。你沒有嚇到我，順便說一句，我也并沒覺得有多不好看?！绷貉皂w神情自然地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