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說不是呢？祁少爺?shù)暮闷⑿允墙址秽徖锍隽嗣模綍r就連咱們這些下人不講規(guī)矩地跟他開玩笑，他都不會變臉色，怎么這回就生了那么大的氣，看著好不嚇人?！?/br>
    兩個巡邏的家丁湊近說著悄悄話，談到昨天白天發(fā)生的事兒，皆是一臉唏噓。

    其中一個想起什么，拿胳膊肘捅捅身邊人，壓低聲音道：“哎，都說英雄難過美人關(guān)，咱家少爺又不是個近女色的，我看那個男人不會是他的……”

    “噓——”另一個豎起指頭到嘴邊，四下里偷摸一瞅，“這種話可不好亂說，咱家少爺是正經(jīng)人，從來不干那些壞名聲的腌臜事兒，又不是強搶民男，你見過哪個相好的，是被鎖在籠子里帶回房的？”

    這年頭民風(fēng)開放，世家小姐都可以戴笠上街，達官貴人們豢養(yǎng)一兩個男寵，實在是再平常不過的事情。可他二人既不像是情人，又不像是仇人，頭個家丁滿頭霧水地撓撓后腦，兩人并排往前院里行去，都覺得愈發(fā)想不明白其中關(guān)竅了。

    在他們走后不久，從屋頂上輕悄落下一人，院子里的大黑狗見了，上躥下跳著哈哧哈哧吐舌頭，把尾巴搖成了一朵無影花。

    這人一個箭步?jīng)_上前去，不輕不重一拍黑狗腦門，低聲輕叱：“坐下。”

    黑狗靈性十足，立刻收斂了神通，一屁股蹲坐下去，眼睛在黑夜里亮得嚇人。

    他這才抽身而退，沿著墻根熟門熟路拐進后院，在客房前頭的臺階上摸黑找了一圈，沒見著要拿的東西，原地停頓了片刻，忽而轉(zhuǎn)身，往張家老爺睡的臥房奔去。

    祁重之側(cè)耳貼在門板上細聽，確信屋里的人已睡熟了，拿出根磨細的小木棒，伸進門內(nèi)一挑，撬開了門栓，輕手輕腳推門而入。

    屋里很暗，好在他眼神極佳，一眼看到了桌上放著的錦盒。

    錦盒很眼熟，是他少年時用來藏鑲劍材料的“寶盒”，祁重之打開蓋子，正中躺著自己那柄從中斷裂的殘劍，盒子里還有各種瓶瓶罐罐，都是些應(yīng)急的藥物，最底層墊著一封信件，祁重之拆封，率先見到一沓銀票，數(shù)目起碼有五百兩。

    他從厚厚的銀票中間抽出一封信，展開閱覽。

    只有一句話——

    “在外漂泊不易，勿輕信他人，望吾兒保重，盡早歸家。”

    不管孩子犯了多大的錯，讓步的總是疼愛他的家里人。

    祁重之鼻頭一酸，抽出所有銀票，一張都不肯拿，都整整齊齊放回桌面，只將信件及盒子里的東西收好，臨走時，對著屏風(fēng)后的床榻撩袍下跪，難言感激地磕了三個響頭。

    隨后調(diào)頭，趁夜翻墻出府，向郊外掠去。

    就在三更天前，他終于從赫戎口中獲悉了當(dāng)年舊事。

    北疆是極其不太平的地方，不僅僅是戰(zhàn)亂，其余什么天災(zāi)人禍，都喜歡沒事兒去他們那兒光顧一番。

    那是十七年前，數(shù)千塊天外飛石結(jié)伴而行，噼里啪啦砸在北疆境地，將方圓三里內(nèi)的牛羊畜牧一股腦兒全拍成了餡餅。

    上百戶北疆族民一夜之間皆成了乞丐，呼天搶地，好不凄慘。國君認為這是不祥之兆，是上蒼向北疆降下的懲罰，正六神無主的時候，國師很有眼力見兒地在旁提醒，說近日無戰(zhàn)事，咱們的兵營里不是正閑著一位“天降神使”嗎？

    此話一出，座下群臣紛紛附和，搖擺不定的國君頓時拍案定章，特派遣大元帥赫戎前往邊界安撫民心，擇吉日動身。

    這個吉日就是即日，赫戎只身赤條條去，沒帶兵馬護衛(wèi)，沒有賑災(zāi)金銀，唯獨有一匹陪伴他征戰(zhàn)多年的老馬，還因為長途跋涉，外加氣候惡劣，馬腿上誘發(fā)了寄生蟲，本來四天左右的路程，足足拖了半個月才到地兒。

    老馬忠誠，雖然走得慢，路上卻從未鬧過脾氣，等送他抵達受災(zāi)部落，兩條后腿已經(jīng)潰爛流膿了，自此倒在地上，再也沒能爬起來。

    “族民們認為它是罪徒，是沒有靈智，只會拖累主人的畜生，理應(yīng)拿它的頭顱來慰藉發(fā)怒的上天。”

    “于是我砍下了它的頭，擺在那些被壓死的牛羊前面?！?/br>
    說這話的時候，赫戎盤膝坐在關(guān)帝爺座下，語調(diào)很平靜，好似在跟祁重之?dāng)⑹觯航裢沓缘哪穷D飯，飯里少擱了一勺鹽。

    頓了許久，就在祁重之懷疑他是否走了神時，他忽然又道：

    “它還活著。”

    ——在還活著的時候，被自己的主人親手斬下了頭顱。

    祁重之眼皮一跳，隔著熊熊燃燒的篝火，抬目看向他的臉。

    沒人知道當(dāng)時還是少年的赫戎在想些什么。

    他在滿地飛石前整整跪了一夜，關(guān)外的風(fēng)驟且疾，刀子一樣刮著他的臉。牲畜尸身散發(fā)出的腥臭味直鉆鼻端，他握拳抵在左胸口，低頭靜靜禱告，像是與數(shù)千個石塊化為一體的冰冷雕塑。

    他是天降的神使，承載了北疆族民的希望，是唯一能與鬼神溝通的人，為族民贖罪、祈福，是他生來就應(yīng)該做的。

    豎日清早，第一縷陽光投映在大地，深夜里黑漆漆的石塊，在光照下竟改頭換面，坑坑洼洼的表面染上層流光溢彩的釉，赤灰交錯，呈現(xiàn)出一種不尋常的絢麗。

    天下沒有不透風(fēng)的墻，此地與中原邊境一座小城離得很近，中原的珠寶商人聽說后，紛紛認為有利可圖，大舉涌入北疆，拿大批量的糧食和牲畜來交換。

    北疆人將這些石頭視為來歷不明的穢物，正發(fā)愁該怎么處理掉，中原商人們的到來簡直是雪中送炭，起初愁容滿面的一眾族民轉(zhuǎn)眼歡呼雀躍，人人鎮(zhèn)日不打獵不放牧，拖家?guī)Э?，為撿隕石換糧而爭破了頭。

    當(dāng)然，國師又立下了大功一件，因為赫戎的禱告再一次為北疆帶來了好運。

    “這與陌刀鑄術(shù)有何關(guān)聯(lián)？”聽到這兒，祁重之問。

    “那對將陌刀鑄術(shù)交給我的夫妻，也在中原商人之列?！焙杖执稹?/br>
    事情還要往后再挪兩年，那是十五年前，赫戎領(lǐng)兵駐扎在蒲城四十里外，某一天傍晚，他喬裝打扮成北疆牧民，秘密潛入蒲城打探消息，途徑一處民居，被懸掛在墻外的一把兵器吸引了注意。

    那把兵器的形態(tài)頭寬下窄，似劍非劍，似刀非刀，晚霞輝映下閃著灼灼光亮，赫戎看得出神，鬼使神差伸出手去碰，指腹剛觸及鋒刃，便被切開了一絲見血的口子。

    “我敲開了那家住戶的門，出來的是個不到四十歲的女人，”赫戎的眼珠微微轉(zhuǎn)動，在祁重之臉上停留了會兒，幽幽點評道，“長得跟你很像?！?/br>
    祁重之不自覺屏住了呼吸：“那……然后呢？”

    女人自稱是打中原來的客商，和丈夫一道，為收購兩年前掉落在北疆境內(nèi)的隕石而來，如今是租住在這戶民居里，等收到了足夠的隕石就走。

    可兩年的時間過去，就算有數(shù)以萬計的隕石，也早就被中原商人們爭搶一空了。

    祁重之心頭發(fā)澀，深深一閉目：“他們必定沒能達成所愿……”

    赫戎：“不，他們收到了?！?/br>
    祁重之難掩愕然：“收到了……？”

    赫戎點頭：“我問他們，如果真的想要隕石，為什么不早一點來，或者從別的商人那里收購次一些的貨色，費點人力稍加打磨，也能獲得不小的利潤，何必要千里迢迢，不惜跑到正逢戰(zhàn)亂的邊境來犯險。”

    “他們解釋，說家住在偏僻山郊，消息閉塞，這次是偶然聽朋友談及天外飛石，才有了來試一試運氣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