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樂二年秋的一天，孟府的小公子孟云影又被人揪了回來罰跪在正房明間里。

    眼下低頭跪在地下的小孩七歲，長相甚是秀氣，眉眼彎彎如同含笑，特別是一雙眼睛秋水也似，眼珠子漆黑通透如同寶石，撲閃撲閃彷佛會說話，白嫩的臉上粘了一塊灰，頭上的兩個髽鬏略有點松散，身穿男童服裝，只是衣服到處是灰塵臟污，衣領(lǐng)子那扯脫了一個扣，形象有點狼狽，精氣神倒是挺足。

    孟李氏坐在上首，兩眼盯著孟云影，神色頗有點擔憂又有點無奈。大丫鬟采薇后退著出去，帶上了房門。

    孟李氏不悅地開口：“今個兒你為什么又跟人打架了？”

    孟云影低頭跪在地上，偷眼覷了下孟李氏的臉色，囁嚅說：“四眼井巷的那徐二胖慣會欺負人，今天又搶了鵲兒的簪子，說是賠他被鵲兒弄臟的衣服。明明是他撞的鵲兒，害鵲兒給她爹送的午飯都打翻了。這種人不教訓，豈不是沒天理，那些良善的人該怎么辦。”越說越覺得有理，聲音就漸漸大了起來，身板也挺直了些。

    孟李氏以手扶額：“這徐二胖是誰，這鵲兒又是誰？你哪來認識那么多奇奇怪怪的人。今天是這個，明天是那個。今天捉雞打狗，明天打架生事，你到底還記不記得你是有頭有臉的大家子弟，可不是街頭無賴。”

    孟云影理直氣壯地反駁：“可我是將軍府的孩子，自然是要勇武一些的。碰上這種不平之事，還當縮頭烏龜?shù)模皇莵G了將軍府的威風?！?/br>
    孟李氏斥道：“你要打抱不平，自可差遣下人去辦，何須你自己動手。將軍府教訓一些地痞流氓，還要小主人親自動手，這才叫丟了威風。沒的自降了身份！”

    孟云影聽了這話，神色反生動起來，擠眉弄眼笑咪咪地說：“娘，這您就不知道了。爹就我一個孩子，我要是不好好練武藝，爹爹的一身好本事不就后繼無人了么。爹爹說，武藝是要在真刀真槍拼殺里練出來的，光家里練練花架子，不過就是擺設，當不得用。我這個年紀又上不了戰(zhàn)場，家里的護衛(wèi)又不敢對我動真，正愁沒人練手，這些腌臜潑才撞我手上，可不是送上來的靶子么，尋都尋不來的好事?！?/br>
    說到這里洋洋得意地手掌張開高高舉起：“我今天一人打五個呢，打得他們滿地找牙！“

    孟李氏氣得拍桌，聲音卻壓低了，從牙齒縫里擠出來：“孟云婳！你可別忘了，你可不是真的男孩子，以后用不著你上戰(zhàn)場。現(xiàn)在男裝示人乃是權(quán)宜之計，等你滿了二十，你終歸還是要恢復女兒身嫁人的！”

    這地上男孩兒樣的便是從出生起便被當做男孩子養(yǎng)的孟家獨女孟云婳。當年普弘大師預言孟李氏生產(chǎn)之日會有大劫。果然孟李氏難產(chǎn)，痛了兩天一夜才生出孟云婳。孟云婳足足有八斤七兩，肥頭大耳的足足比一般的嬰兒大兩圈，怨不得孟李氏這么難生。孟李氏長時間生不出，孟岳峙已經(jīng)急得不行，對普弘大師的預言也漸漸信了八分。好容易生了出來，還來不及開心，孟李氏又大出血，把孟岳峙七魂六竅嚇得只剩了一竅。

    孟岳峙在正房外的院子里一把扯住出來通報情況的穩(wěn)婆，按事先和孟李氏商量好的口徑對穩(wěn)婆顫聲道：“夫人生的是雙生子，一男一女，記得沒！以后對誰都得這么說，若是有其他的風言風語傳出，我要你全家的命！”

    穩(wěn)婆嚇得直抖，連說：“老婆子記住，記住啦，將軍放心?！?/br>
    說來也怪，自打把相關(guān)的丫鬟穩(wěn)婆封了口，對外宣稱生了龍鳳胎后，孟李氏的大出血竟然奇跡地慢慢止住了，連請來急救的張延年張神醫(yī)都說僥幸。只不過元氣大傷，丟了半條命，足足修養(yǎng)了半年才好。

    經(jīng)過這么一出，孟氏夫婦對普弘大師心悅誠服，深信不疑。因此，孟云婳從小便是以孟云影的名義當做男孩兒養(yǎng)大的。孟云婳則對外推說是體弱多病，兼且家教嚴，并不輕易露面。難得幾次迫不得已以在親眷面前以女裝露上一面，還恰巧都惹得孟李氏病上一場。

    孟李氏為著女兒因與自己相沖只能男裝示人的緣故，一直對這個獨生女兒心懷愧疚，舍不得嚴加管教。孟岳峙性格粗放，看著孟云婳男孩子一樣頑皮，不但不管，父女倆還經(jīng)常一塊兒上樹掏鳥窩下河捉魚，更是將孟云婳寵得性格歡脫，膽大包天。孟李氏也只得勉力約束。

    看著母親真的生氣了，孟云婳膝行幾步，抱著母親大腿搖啊搖，軟言撒嬌：“娘親勿要生氣，孩兒錯了，孩兒以后不跟那些粗人打架了。孩兒日后定當好好念書，跟永琰表哥他們一樣知書達理，做個溫文爾雅的書生。以后在自己小院里的時候就好好學做女孩兒，學些女工、廚藝，以后定能嫁個好人家，不叫爹爹娘親丟人?！?/br>
    孟云婳長得漂亮，大眼睛忽閃忽閃盯著人，溫言軟語撒起嬌來的時候著實可愛，這個時候方顯出女孩兒的樣子來。每每孟云婳撒嬌，孟李氏總是招架不了多久，這個辦法屢試不爽。

    孟李氏當下火熄了些，嘆了口氣說：“嫁不嫁人這種話，是你一個女孩兒該說的么？”

    孟云婳老老實實低頭哦了一聲。

    孟李氏又緩了語氣勸說：“婳兒，你若真是個男孩子，生在將門，調(diào)皮些原也沒什么。只是你到底不是男孩子。迫不得已將你當男孩子養(yǎng)，娘心里一直有愧，怕你男人樣子當慣了，不像個女孩子，日后誤了你的終身前程。好在你還算聽話，在后院里倒還愿意好好學女子的規(guī)矩。只是你在外面行事，多少還是得注意一點分寸，別惹出什么禍來。尤其是你即將入宮伴讀，對著的可是尊貴的太子皇子各位宮中貴人，以及其他伴讀的貴族子弟，可不是街上的地痞流氓比得了的。你爹爹在西邊扛著抗涼的大梁，戰(zhàn)事正緊，你在宮里說話做事，必得分外小心謹慎，不可給家里惹禍，拖你爹爹后腿啊?！?/br>
    孟李氏語重心長，孟云婳倒也是老老實實：“娘，您且放心，孩兒有分寸的，知道誰能惹誰不能惹。孩兒不會給家里惹禍的?！?/br>
    孟李氏再次叮囑：“尤其千萬千萬，不可讓人識破你的女子身份，否則便是欺君大罪！”

    云婳鄭重應道：“孩兒省得，母親放心?！?/br>
    孟李氏憂心忡忡地摸了一會兒孟云婳的頭，打發(fā)她出去梳洗換衣去了。

    采薇進來給孟李氏添了茶水，寬慰孟李氏說：“夫人，公子聰敏，雖然平日里看著做事沖動些，實則很知道分寸，雖說大小麻煩沒少見，但從沒惹出過大的亂子，做過太過出格的事。您且放寬心些。而且這次涼國進犯我國，來勢洶洶，涼國那群蠻子都是騎兵，來去如風，所向披靡，一路燒殺搶掠，都快打到京城了。各路軍馬都不濟事，與那涼國一觸即潰，唯有我們將軍頂住了那涼國，還設圍伏殲了他們一路前鋒。如今也是我們將軍把他們擋在武威郡，迫得他們轉(zhuǎn)道去sao擾南楚了?；噬线@才召公子入宮伴讀，那是天大的榮寵，估摸著等這次徹底把涼國擋回去，皇上又要重重封賞我們府。現(xiàn)在我們將軍可是我們昊國的頂梁柱呢。公子入宮，只要不犯什么大錯誤，皇上不會怪責公子，申飭將軍府的?！?/br>
    采薇是孟李氏的陪嫁大丫頭，也是孟李氏的心腹，自是知道云婳的實情和孟家的底細的。云婳的貼身事務都是她安排的，也只有她能跟孟李氏說說貼心話。

    孟李氏聽了嘆口氣：“我也知道這孩子看似魯莽，實則細心。然則她畢竟還小，心思純良，又愛管閑事。宮中人心復雜，處處殺機，一步行差踏錯，說不定就惹禍上身。而且她是個女兒家，以男子身份入宮，萬一被發(fā)現(xiàn)，那可是欺君之罪。如有可能，我是萬萬不想讓她入宮。只是這個時候皇家召婳兒入宮伴讀，哪里只是昭示榮寵那么簡單。夫君軍權(quán)在握，抗涼大軍如今一半在他麾下，皇上這是拿著婳兒震懾夫君。”

    孟李氏出身書香世家，從小熟讀經(jīng)史，看事自是有見地，非普通內(nèi)宅女子可比。采薇聽了覺得有理，不免也憂心起來。轉(zhuǎn)念一想，勸道：“公子這個性子，入了宮后形勢所迫，必定會收斂一些，公子還小，正是調(diào)教的好時候。到時候跟著太傅，又長了學識，又收束了性子，豈不是比在家里胡鬧好?！?/br>
    孟李氏聽著有理，嘆道：“事到如今，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