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此誰都知道，西京里有個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無冕王。

    顧淮生和薛梓奴低眉順眼地跟著全公公入了全府，之后便有一名管事領(lǐng)他們?nèi)チ宋髟?。全公公不在后，薛梓奴便活潑了許多，盡管已經(jīng)很努力地克制自己了，仍舊忍不住好奇地四處打量，而顧淮生卻好似被這滿府的富貴所攝，規(guī)矩無比，從始至終頭都沒敢抬。

    管事的不動聲色地將他二人的神情看在眼里，什么話都沒說，這樣平靜地走過前庭、中堂、穿過曲折回廊，一路假山流水，奇花異草，玉樹奇石，眼見已經(jīng)走了大半晌了，卻還沒到頭，可見這全府究竟是如何“富貴”了。

    顧淮生垂著頭，無人看到的嘴角勾起一抹譏誚的笑。

    經(jīng)過一處花園時，不遠處忽然傳來一陣哄笑聲，管事腳步不停，顧淮生也沒抬頭看熱鬧的興致，偏生薛梓奴好奇心旺盛，探頭探腦地往人堆里看了一眼，隨即忍不住驚呼出聲：“呀！那個人怎么光著？！”

    “不過是府上不聽話的一條狗罷了?！惫苁碌乃菩Ψ切Φ乜聪蜓﹁髋悄抗馑坪跻庥兴?，嚇得薛梓奴一個激靈，再不敢東張西望。

    他們二人并非全府之人，被安排在西苑一座單獨的院子里，有兩名丫鬟照顧，倒也還算不錯。當天下午他們并沒有急著作曲，而是熟悉了一下居住環(huán)境，等晚飯時分，忽然有人來喚他們前去。

    “府上來了貴客，老爺提及二位公子精通曲樂，貴客想見見二位?！?/br>
    顧淮生打開隨身攜帶的檀木盒，從中取出精心保管的玉簫，走出房門，見東廂房里的薛梓奴也已經(jīng)抱著琴走了出來，似乎有些緊張，不住地深呼吸。顧淮生溫和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對候在院中的小廝彬彬有禮地道：“有勞領(lǐng)路了。”

    小廝忙道：“不敢不敢，二位公子這邊請?！?/br>
    跟著小廝又將下午那條路走了一遍，途經(jīng)花園時，顧淮生心有所感，忍不住抬頭望了眼，卻見下午還熱鬧非凡的地方此刻已是空無一人，然而地上一灘黑紅的血跡卻令人觸目驚心。

    顧淮生動作不由一頓，小廝察覺到了，順著他的目光看去，不由笑了起來：“嘖，他們怎么沒打理好，倒是讓二位公子見笑了?！?/br>
    見這名小廝比下午的管事要好說話許多，薛梓奴忍不住問道：“下午那人……是什么人？”為何會受到那樣非人的待遇？

    “二位有所不知，那人是我們老爺買回來的一名賤奴而已，”小廝話里話外都是不屑遮掩的鄙薄，“聽聞從前是大戶人家的公子哥，后來家里犯了事，被貶為賤籍，這才被我們家老爺買回來，嗨，你們說人不就該認命嗎，管你從前什么身份，如今也不過是個賤民而已。貴人有貴人的命，賤民也只能當好賤民，偏這人一直不肯認命，倔得跟頭牛似的，總?cè)抢蠣斏鷼?，這可不得受罰嗎，又是何必呢?！?/br>
    大梁戶籍分為貴、仕、良、商、奴、賤六等，其中最低等的賤籍大多是罪人之后，終身不得從良，可買賣交易，任打任罵，比牲畜還不如，性命全在主人掌控之間，后人從之。故而若是有犯了大罪被貶為賤籍的，許多人都寧可選擇引頸自戮，也不愿茍且偷生，活活受罪。

    薛梓奴小聲嘀咕：“那他不想認命，又不想受辱，干嘛不自裁呢……”

    小廝耳尖，聽到了他這番話，不由得意地笑了起來：“你當他不想死嗎，當初剛來府上就自殺過好幾回了，不過老爺看得嚴，每回都把他救了回來，平白折騰得大家夠嗆，后來老爺打聽到他還有一個meimei在教坊里，就告訴他，如果他死了，就把他meimei接來代替他，他這才消停下來?！?/br>
    分明是慘無人道的事，偏偏他語氣里全無憐憫之情，只有掩不住的幸災樂禍，薛梓奴不舒服地皺了皺眉，有心想斥責兩句，但一只手忽然搭在了他肩膀上，輕輕捏了捏，他這才將滿腹言語盡數(shù)吞了回去。

    轉(zhuǎn)過一處假山，眼前陡然開闊，出現(xiàn)了一汪池水，池大如湖，水面如鏡，倒映著天上的明月和水邊燈火，風一吹便起了層層漣漪，頗有種“月點波心一顆珠”的意境，只可惜沒有千重翠，少了那份幽靜，多出幾分寂寥來。

    小廝停住腳步，輕輕推了他倆，指了指前方燈火通明的水榭，低聲道：“到了，你們進去吧，老爺和貴人等著呢?！?/br>
    水榭無窗，一卷卷白紗從窗欄上垂下，隨風而舞，絲竹聲響，顯得高雅又優(yōu)美，顧淮生與薛梓奴并肩而入，耳邊聽著靡靡之音，腳下踏著白玉地磚。待行得正中央，全公公尖細又慵懶的嗓音傳來：“你們來見一下，這位是夔閬王?！?/br>
    顧淮生動作一頓，夔閬王名喚何玖，是先帝胞弟，因為身子弱當不得皇帝，所以從未被人忌憚，是個出了名的閑散王爺，如今先帝病逝，心狠手辣的太子何澤登基，一干皇室子弟殺的殺貶的貶，他卻仍能在這風云之中活得好好的，這份手段便不得不令人佩服。

    袖子忽然被人輕輕拉動，顧淮生回過神，對上薛梓奴暗含焦急的目光，回以一個安撫的眼神，與他一同下跪行禮：“見過中官人，見過夔閬王殿下?！?/br>
    “起來罷，無需行此大禮，”一把中年男子的嗓音響起，柔和清雅，隱含笑意，“聽聞你們是世子薦來的門客，精通曲樂，今夜月色和美，良辰美景俱全，不如來兩首小曲，也好湊齊了這賞心樂事?！?/br>
    第一次見身份這么尊貴的人，薛梓奴有些緊張，連應兩聲“是”，嗓子都變調(diào)了。顧淮生則比他鎮(zhèn)定多了，平穩(wěn)地將玉簫捏在手里，恭敬地問道：“不知兩位貴人想聽何曲子？”

    夔閬王道：“都可?！?/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