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近些年來，是越發(fā)沉迷神鬼一道了，唉，李公公，你可，試著勸勸？”

    望著面前的垂暮肱骨大臣，李全嘆了口氣，“陛下是個有分寸的，太尉大人不必憂懷?！?/br>
    太尉看了眼緊鎖的殿門，聞著里面飄來的淡淡檀香，微微搖頭，沒再說話，只轉(zhuǎn)過身，向外走了。

    李全行至殿門口，聽到里面的幾聲低咳，眼里起了薄霧，他仰頭，眨了眨眼，只在心里嘆著氣。他的陛下，苦啊，心里，太苦了。

    自娘娘走后，陛下的身子是一日不如一日，面上的神情，也是愈發(fā)寡淡了，就像是個只會批閱奏折的工具人，毫無生氣。若不是在聽到那些道士們的卦辭時臉上還能有點(diǎn)人的情緒，李全覺得，他可能真的就……

    “李全？”

    “哎，陛下，老奴在。”

    “進(jìn)來。”

    李全收回思緒，抬步跨進(jìn)了文德殿，接著，便見他的陛下癱倒在地面，全然不顧身上的龍袍是否會染上污穢。

    “朕看來，是真的老了啊?！?/br>
    “陛下......”

    趙德澤見面前的李全眼里閃著淚光，不由有些想笑，他勾起嘴角，但旋即便發(fā)現(xiàn)自己笑得十分僵硬，索性作罷，抿起了唇。

    “李全，你再同朕說說，當(dāng)年她第一次進(jìn)宮，是什么樣的？朕如今，有些記不清了......老啦，頭發(fā)都白了一圈了，連她，都......”

    “娘娘她......”李全頓了頓，猶疑著，一時不知該如何開口。當(dāng)年娘娘是被陛下?lián)镞M(jìn)宮的，這也是她最恨陛下的一點(diǎn)，陛下曾經(jīng)多次后悔自己用錯了法子，可現(xiàn)下？

    思量片刻，李全最終決定撒一個小小的謊，“娘娘當(dāng)年進(jìn)宮，最愛往御花園里逛，她那時呀，還是個活潑喜人的姑娘呢，陛下與娘娘，也是在那園子里見著的。”

    趙德澤搖了搖頭，“不對?！?/br>
    聞言，李全后背出了層虛汗，“哪、哪不對了呀？陛下？”

    趙德澤偏過頭，望向窗外，他的眼半瞇著，神情悵惘，“她第一次進(jìn)宮啊，還只有，這么點(diǎn)大呢。”趙德澤用手比了比，苦笑了一聲后復(fù)又道，“朕忘了，你沒見過那時候的她。她呀，四五歲大的時候，就古靈精怪得很?！?/br>
    “可是后來，后來......”

    趙德澤說不下去了，他轉(zhuǎn)過話題，也轉(zhuǎn)回頭，定定地望著面前這個陪伴他多年的老太監(jiān)，“李全，你說，她一定很恨朕，對不對？”

    “呵，怎么會不恨呢？連死，都要那般決絕，上吊都不夠，還要踢翻地龍......她那么怕疼的一個人，這會，怎么就不怕了呢？”

    李全見帝王再度陷入偏執(zhí)，有心想勸，說陛下，這幾個問題，您問了那么多回了，究竟想求得個什么答復(fù)呢？可轉(zhuǎn)念一想，還是沒有說出口。

    他勸不住的，再者，帝王心中難道真的沒有答案么？他只是，想再聽聽心上人的聲音罷了，他想聽她親口告訴他。雖然這，已再無可能。

    “恨啊，真恨啊，她恨朕恨到！這么多年了，無數(shù)個日夜，一個夢，連一個夢她都不曾施舍給朕！就這么恨？她就這么恨朕？！啊？！”

    “陛下......”李全哽咽著，喃喃地喚。

    “朕不甘心??！李全！你知道么？??？”

    “老奴明白，老奴都明白，陛下，您要注意保重身子??！”

    趙德澤沒再說話，他沒告訴李全，他其實(shí)，早就不想在這世間留存了。再過幾年，毅兒也該獨(dú)當(dāng)一面了，到時候，把位子傳給他，自己也就......可以來尋她了。

    想到到時候在黃泉下，也許碰上了她，還會聽得她一聲怒斥吧。她會撐直著身子，微仰著頭瞪他，再來一聲，“趙德澤你出去！你走??！誰讓你來找我的？你怎么這么陰魂不散??？混蛋！”

    阿瑾......我，好想你......

    哪怕，你要推我走，我也......

    又是一年冬天，這一年，趙德澤的身子已經(jīng)差勁到離不得床了。政事，他基本上都交給了他的侄子，趙毅，除非有重大的事他還做不得決定的，趙德澤才會插手管一管。

    “成功啦，成功啦！李公公，快，您快告訴陛下啊，這回，真的成功啦！”

    李全聽著這慌亂的叫喊，不由蹙眉，“你這小崽子，慌慌張張的，沒看到陛下在歇息么？??？等等，你剛剛說啥來著？”

    還沒待李全問出后文，趙德澤便掙扎著從床上坐起了身，“成功？道長他，真的招到她的魂了？”

    小太監(jiān)連忙點(diǎn)頭，面上表情喜不自勝，“陛下可以見到娘娘了！”

    李全一邊拿軟枕墊在趙德澤背后，一邊伸手拍了下小太監(jiān)的頭，“就你嘴碎！還不快去把道長請來？”

    待小太監(jiān)走后，李全便感到自己扶著的那雙手正止不住地發(fā)顫，他怔了好半會，才意識到一件他不肯承認(rèn)，卻又不得不承認(rèn)的事，帝王真的老了。

    娘娘走了，帶走了他的心，也帶走了他的活力。面前的這個帝王，正在以十倍，甚至百倍的速度蒼老，不然，何至于如今，竟比他這個老奴才還要衰弱？

    殿里緩緩走進(jìn)一個身穿道服的老翁，他伏在地面，恭敬地行了個禮，道，“老道拜見陛下，陛下萬福?！?/br>
    “道長請起?！?/br>
    “謝陛下。”

    “道長先前派人......咳咳咳......傳、傳話說，成功了，對么？”

    “是的，老道查到了娘娘的魂靈所在。只是若要與其對話，還缺一樣?xùn)|西?！?/br>
    “什么東西？”

    老翁抬眸，直視趙德澤的眼，吐出兩個字，“龍氣。”

    “可以，只要你能讓朕見她?！?/br>
    李全見趙德澤應(yīng)允得這般快，不由出言勸阻，“陛下，使不得呀。這老道的話，簡直聞所未聞！陛下！”

    “李全，你下去！”

    李全垂眸，心知趙德澤不會打消念頭，再不愿，也沒法，只得依言退去。

    趙德澤見殿內(nèi)只剩下自己與老道兩人后，方才繼續(xù)開口，“道長，可以施法了么？”

    “喏?！?/br>
    此語一落，老翁便開始啟動術(shù)法，而術(shù)法的中心，有金黃色的光芒若隱若現(xiàn)，但這，除了老翁自己，沒人瞧得見。

    喉間溢上腥甜，趙德澤忍了又忍，終沒忍住，吐出了一口鮮血。將唇瓣的血跡拭去后再度抬頭，趙德澤便發(fā)現(xiàn)，眼前的場景，變了。

    “為求保險(xiǎn)，除了香料，還是得弄點(diǎn)藥來，你明白該怎么做了嗎？晴柔?！?/br>
    “奴婢省得，會借機(jī)行事的。”

    望著面前嬌艷的容顏，趙德澤忍不住抬手，想去觸碰他的小姑娘?？墒菦]有用，他碰不到，他看著她向庭院里走，看著她囑咐她的婢女，看著看著，面上已落了淚。

    原來，那么早的時候，她便打定了主意，不要和他的孩子。

    難怪......難怪......

    老道凝視著這個垂垂老矣的帝王，微嘆了口氣，“娘娘的魂靈如今已到了另一個世界，只是她還記著陛下。所以......”

    趙德澤在聽到蘇瑾還記著他時，胸中翻涌的喜悅近乎要將他湮滅，他根本來不及揣摩老道后面那句所以，是何意蘊(yùn)。

    “陛下?！?/br>
    “她......她......”

    “娘娘自來到這個世界，日夜不安，總也夢魘，她......”

    趙德澤定定地望著駐足在花前的女子，他的目光幾近貪婪，垂落的兩手也緊緊地攥著，半晌后，他才對著老道開口，“道長可否，讓她忘卻前塵？”

    “忘了我，她才能過得好吧？”趙德澤小聲囈語了一句。

    老翁在趙德澤話落后，現(xiàn)出了身形，他對著蘇瑾說了幾句似是而非的話，暗勸她莫再執(zhí)著過去。在老翁對蘇瑾施法淡卻她前世記憶時，趙德澤仍是不錯眼地盯著蘇瑾看，他真的，好想再多看她幾眼。

    可他知道，她不想看到他。

    他愛入骨髓的人，恨他入骨。

    罷了，就這樣吧。趙德澤在心中這樣想。

    回到現(xiàn)世中的趙德澤，陷入了沉睡。李全怒不可遏，覺得自家陛下便是被那老道給害成這副模樣，他想尋出這道長治他的罪，可是奇怪的是，他消失了。李全找不到老道，也，找不回他的陛下了。

    他守在這個他自小看著長大的帝王身旁，守了叁個夜晚，第四日凌晨，李全起來為趙德澤擦拭身子，接著，便發(fā)現(xiàn)一個讓他崩潰的事情。

    他的陛下，已沒了氣息。

    “陛下！”

    天子崩逝，萬民慟哭，這一個朝代，徹底，落下了帷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