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樓乘夜沒有去殺他，而是立刻跪倒在賀樓乘越身邊，堪堪接住了支持不住要面朝下倒下的賀樓乘越。

    兩人面對面跪坐著，賀樓乘越的頭卻毫無生氣地靠在賀樓乘夜身上，他身上的箭矢都已經(jīng)被血液染紅，腳下的沙土都已經(jīng)變成了暗紅色。

    “阿盧！阿盧醒醒！再撐一下，我馬上帶你回去！”

    賀樓乘夜扶著阿盧的肩膀，語氣中居然是從未有過的慌亂。

    賀樓乘越趴在賀樓乘夜肩頭，張了好幾次嘴都沒能說出話來。最后一次他終于深吸一口氣，強撐著一口氣道：“哥……那個江湖人，被我殺了……他手下的小隊死的差不多了……還有幾個，有點棘手……要……小心些……另外，他們只分了一半的人……走這邊，還有一半……攔不住了……”

    “我知道我知道……先不說這些，等回大帳再說?！辟R樓乘夜扶住阿盧的肩膀就想帶他起來，卻突然被后者抓住了肩頭。

    “哥……你……聽我說……跟……朱砂……還有顏鸞……還有……還有小鬼……還有阿念說……對不起……我……好像跟他們……說了太多約定了……”他頓了頓，聲音里又些委屈：“娘……娘說的還是……對的，人……不應(yīng)該做太多……約定的……要是做不到……會難過……”

    賀樓乘夜伸手扣住阿盧的頭，將頭埋進(jìn)少年的肩膀中，聲音竟然哽咽了道：“他們都不會怪你的，他們都想看著你回去。跟哥回去好嗎？去年，還沒有去看娘呢，而且我也沒有告訴你，阿雅沒死，她去大夏了，她還想見你呢。咱們回去，回去就好了……”

    阿盧卻沒能聽他說完便猛地咳嗽了起來，咳出的血液里還帶著破碎的內(nèi)臟。

    賀樓乘夜將擁抱著弟弟的手又收緊了一些，整個人都在顫抖。

    不遠(yuǎn)處的趙元安站起身，發(fā)現(xiàn)自己的肋骨斷了好幾根，感受著地面的震動，知道賀樓乘夜的軍隊馬上就要到了，拉住謝寰，轉(zhuǎn)身便走，所剩不到半數(shù)的大軍也跟著撤離。

    賀樓乘夜沒有攔著他們離開，他的手顫抖地，擁抱著這個高挑的少年，嘴上在說著帶他回去，可是卻已經(jīng)明白地不能再明白了。

    回不去了。

    夕陽如血，漸漸轉(zhuǎn)為暗紅色，昏暗的峽谷里驀地射入一絲暗紅色的光，霎那間便如同修羅地獄，又仿佛彼岸花堤。

    阿盧猛地抬起手，擁抱著賀樓乘夜，盡力抓著他的衣服，然后身體猛地顫抖起來，眼淚開始從已經(jīng)漸漸混濁的眸子里落了下來，聲音哽咽，到了后面，變成了啜泣。

    “哥……哥……我是不是要死了，哥……我不想死……我不想去沒有你和大家的地方……哥……我不想死……我好害怕……”

    賀樓乘夜緊緊地?fù)肀е艿?，卻一個字也說不出口，怕自己說出口的聲音是啜泣。

    “……我真的不想死……我還有……好多地方?jīng)]去……好多事情沒有做……”

    “哥……哥……我真的好難受……好痛……好痛啊……”

    賀樓乘夜猛地抬起頭，雙眼發(fā)紅，眼睫上甚至還帶著濕潤，他撫摸著阿盧的頭發(fā)，輕輕道：“沒事，那里沒有我，但是有娘，還有父王，還有月姨……你不是要死了……你是……是因為……娘太想你了……你明白嗎？”

    阿盧的啜泣聲越來越小，越來越小，呼吸的起伏也越來越小。

    他的手快要握不住賀樓乘夜的衣服，那雙修長的，沾滿血的手。

    “我……我明白……”

    阿盧的眼睛開始混濁，瞳孔也在一點點放大，到了最后他的氣息仿佛是飄散到了風(fēng)力，尾音幾乎要聽不清，伴隨著手松開賀樓乘夜的衣角，沉沉地落入了血泥里。

    “……我就去陪娘……一小會兒……很快就回來……很快就……”

    山風(fēng)從谷中穿過，最后一絲夕陽的光芒被吞噬，天地變得黑暗而深邃，一瞬間失去了所有的色彩。灼熱的地表沾染著血液，正在迅速地流失溫度，將要變的冰冷。

    不遠(yuǎn)處，宇文文和閬玥的將士們站在一起，每個人的神情都在黑暗中看不清，但沒有一個人發(fā)出了聲響。天地間靜謐地仿佛這里沒有千軍萬馬，只有山風(fēng)的嗚咽和群鳥的哀鳴，遠(yuǎn)處還有群狼的夜嚎，仿佛在奏一曲安魂。

    不知過了多久，又好像只是片刻。

    賀樓乘夜將賀樓乘越已經(jīng)冰涼的身體抱起來，輕聲喚道：“阿念?！?/br>
    宇文文向前走了兩步。

    “你照顧好他。”

    賀樓乘夜走了過來，將阿盧的尸體放在了宇文文的懷里。孩子的眉眼溫和恬淡，若不是滿身的鮮血，就仿佛睡著了一般。

    賀樓乘夜轉(zhuǎn)身便上了宇文文的馬，宇文文轉(zhuǎn)頭看他，驚道：“阿蠻！你干什么？！”

    賀樓乘夜沒有說話，琥珀色的眸子里沒有了方才的悲傷，卻是宇文文都第一次見的，純粹的冰冷的殺意。不是虎，是兇狼。

    “帶他回去，全都回去?！?/br>
    說完只身策馬便向著山谷深處而去，宇文文知道，那里是趙元安和謝寰駐扎的地方。

    嘉和九年春，閬玥骨通王賀樓乘越戰(zhàn)死。當(dāng)夜，閬玥單于賀樓乘夜只身一人前往大夏駐扎營地，斬殺余軍兩百余二十四人，手刃大夏鎮(zhèn)龍將軍趙元安，只余大夏太子謝寰被擊暈在帳內(nèi)，廢去一身功夫，終身不可再修。賀樓乘夜重傷被前來接應(yīng)的宇文文帶回，后續(xù)不明。大夏此次增援隊伍精銳全軍覆沒。

    渺遠(yuǎn)而不為人知的北原，龍井將青雀腿上的紙條遞給慕蘇，慕蘇展開，看著上面并非出自朱砂的筆跡，猛地摔了手中的茶碗，片刻后只物未帶，乘上霜梅，與龍井縱馬南下。

    閬玥國喪，舉國都在哀悼，大夏因為損失慘重，更是沒有心思開戰(zhàn)。戰(zhàn)事被擱置。

    賀樓乘夜被帶到達(dá)雅養(yǎng)傷，卻始終昏迷不醒。

    第七日的時候，賀樓乘夜蘇醒了，拒絕吃藥、拒絕說話、拒絕見所有人，時不時摔東西，傷口幾度惡化。

    第十日，慕蘇到達(dá)了達(dá)雅。

    時隔三年，再來這座城市的時候，他甚至覺得有些不真實。這里已經(jīng)不是三年前的那般繁華與熱鬧，人煙稀少，甚至多是士兵和戰(zhàn)地人員。他在封紅手下的帶領(lǐng)下穿過了曾經(jīng)與賀樓乘夜一同看花燈的街，想著那一日那人仍是風(fēng)度翩翩，眸若珍寶，笑著喚自己蘇先生，只言片語里已是層層設(shè)計。

    恍如隔世。

    慕蘇掩蓋住眼角的一絲泛紅，幾乎是小跑著到了駐扎的區(qū)域。封紅站在高臺階上看著他，神情沒了以往的盛氣凌人，竟然是悲戚的。

    慕蘇三步并作兩步跑到封紅面前，甚至忘記了禮節(jié)，直接開口問：“朱砂呢？……阿盧呢？賀樓乘夜呢？”

    封紅的眼眶紅了紅，看著慕蘇風(fēng)塵仆仆，滿面疲憊，她邁步帶著慕蘇向里走，一面道：“先生辛苦了……朱砂……朱砂那一日聽聞了小少爺?shù)乃烙嵵缶筒灰娏恕覀儯恢浪隽顺?，暫時沒能找到她的人?！?/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