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販珠舊櫝內(nèi),途遇肯顧郎
衍春游會尚未結(jié)束,合錦已經(jīng)沒有了興致,派白梔向太子打聲招呼便準(zhǔn)備回去。三人鉆到了馬車中,讓駕車的宮人侍衛(wèi)將自己送回宮。馬車走在路上,不同于來時熱熱鬧鬧,幾人都不說話,合錦疲憊不堪地靠在窗前,將車簾子挑開一個小縫,看著外面的街道、行人,她產(chǎn)生了一種逃跑的沖動,可最終還是把窗簾子放下,靠在窗欞上閉目養(yǎng)神。也不知過了多久,馬車顛簸了一下,她的頭磕在窗框上,睜開眼便看到文珠緊皺著眉頭,滿腹心事的樣子,似乎正在猶豫著做什么決定一般,于是問道:“文珠,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文珠咬著唇,糾結(jié)了一番答道:“我不欲隱瞞jiejie,只是實(shí)在不知道如何開口。”合錦坐直了身體,正色道:“你直說就是,有什么不能開口的?!?/br> 文珠道:“今日我遵循jiejie的囑咐,同白梔姑娘一起等在那亭中,坐了大概一個時辰的功夫,一名不認(rèn)識的男子路過,說他迷路了,想在亭中歇息……我起初不愿意和外人見面,但見他似乎沒有惡意,而且神色疲倦,便同意了。他曾與我交談,也問我姓字,我怕惹禍,未向他提起?!?/br> 合錦奇道:“竟然有這種事,那人看上去是什么來頭?白梔姑娘可認(rèn)得?” 文珠搖頭道:“此人說是去‘衍春節(jié)’赴宴,但他穿著不似貴胄,白梔姑娘亦不認(rèn)得。” 合錦問道:“他可有什么特征嗎?”文珠道:“他看上去三十開外,穿了件普通的煙青色長袍,身形清瘦,皮膚蒼白,疏眉耷眼,有些唯諾的樣子。但頗懂詩書,見我讀那本《西京雜記》,還給我講起里面的奇聞典故。” 合錦聽了,和金蒲對視了一眼,從彼此的神色中都看出了一個人名來。合錦問道:“他是不是還有點(diǎn)駝背,衣服上印著梅枝的紋樣?”文珠連忙點(diǎn)頭道:“是,就是這樣!”合錦又問道:“他是在正午之前離開的嗎?” 文珠的神色微微有些羞赧:“是……他的確在亭中坐了好一陣子,我們說了一些話。后來他察覺到時辰不早,才慌忙走了。jiejie可是知道那人是誰?” 得到所有的肯定,合錦暗吸了一口氣。文珠所說的人,無論是外貌還是言行舉止,都可以與一人對上號,那就是在午宴時分才到的狀元郎廖化昌。赴宴的多為年輕人,只有廖化昌的面目與眾不同。她分明記得太子問過他為何遲來,難道竟是因?yàn)槁飞嫌龅轿闹椴诺⒄`的嗎?合錦將這人的身份,還有安郅郡主對他的評價向文珠轉(zhuǎn)述,文珠也吃了一驚,隨后默然點(diǎn)頭道:“怪不得,此人雖然樣貌平庸,卻很有才學(xué),不管是詩詞、雜書、歷史還是戲文,似乎都可信手拈來?!?/br> 合錦聽了她這話,心道他們真的聊了不少話。她去見文珠的時候瞟了一眼桌上的書,都是些寫著奇聞異事或荒誕故事的書籍,想來太子良娣在準(zhǔn)備的時候,為了供她解悶,專門找了那些有趣的書。若是能從此談到歷史、詩詞甚至戲文,那著實(shí)需要好長的一番對話。合錦小心地問道:“你們除了書,還聊了什么?你說他曾問你姓字,你是怎么答的?” 文珠道:”起初廖公子問我為何在此處,我便說是小姐的婢女,因?yàn)樾〗愀把?,在此停留等候。他卻說我不像,說婢女怎么能讀那么多書。我就道是小姐有老師教導(dǎo),我跟著小姐耳濡目染,拾人牙慧,在此賣弄?!焙襄\點(diǎn)了點(diǎn)頭,文珠回答的非常合理,又聽文珠道:“那公子卻笑了,說哪有同是婢女,一個站著,一個坐著的道理?我回頭看去,方才意識到白梔站在身后,竟然無法解釋了。” 合錦微微吃驚,想不到這廖化昌看上去唯諾,眼神卻十分犀利,白梔因是仆人身份,自然不敢和文珠平起平坐,看來他早知道文珠身份奇怪,才會出言試探的。連忙問道:“那你又是怎么答的?” 文珠道:“我心中也是驚慌,假意怒道:既然公子心明眼亮,為何出口拆穿,豈非讓我難堪?本想截住他這話頭,他聽后竟然嚇得連連道歉,說他無意冒犯,只是見我衣著華麗卻不進(jìn)園,才會疑惑不解。還問我是否有難言之隱,我怕他看出來什么,就再不肯說了。過了一會,他便走了?!蹦┝耍瑩?dān)憂地問道:“jiejie,我這樣說可好么?” 廖化昌能知道多少呢?合錦輕皺起眉,在腦海中仔細(xì)思索了一番。文珠透露出的信息十分有限,而且自文珠進(jìn)宮以來幾乎沒人見過她,芳佩同乘之時見過一面,但也只認(rèn)為是婢女,不知她的真實(shí)身份。太子雖然知道,但他最識大體,一定會為自己守口如瓶,所以文珠身份泄露之事大概不必?fù)?dān)憂。她倒是產(chǎn)生了一種啼笑皆非之感,既然自己在席間已注意到了廖化昌,怎么沒想起來問他一問?看上去他對文珠甚感興趣,若是問了他,沒準(zhǔn)不會碰一鼻子灰呢。 但是廖化昌剛得狀元,在京中尚未站穩(wěn)腳跟,陛下也沒給他封官,大概也如那些仕宦子弟一般不敢冒險吧。沒準(zhǔn)兒等他封了官,自己倒是可以留意一下他。雖然廖化昌年紀(jì)有些大,才學(xué)倒是很好,安郅郡主不是說了嗎,他前途無限呢,可見只要文珠不嫌棄他樣貌粗陋,也算是一個好歸宿了。 合錦將自己的分析與文珠說了,讓她不必太過擔(dān)憂,文珠放下了心,過了一會,又小心翼翼地問道:“看jiejie臉色不好,一直不敢問jiejie,此次可見到瑞王世子了嗎?他……怎么說?”聽到這個名字,合錦的嘴角立即不由自主地下拉了三分,嘆起道:“他是沒指望了,而且此人過分得很,心里全是利益算盤,沒有絲毫真心。我真慶幸你沒嫁給他?!甭牶襄\已如此評價,文珠心中一涼,知道真實(shí)情況一定比合錦說的要嚴(yán)峻很多,瑞王世子也許說了些不堪的話,合錦不愿轉(zhuǎn)述給自己聽,便不問了,只是默默傷神。 回到瓊熙宮中時已近傍晚,合錦怕文珠中午沒有吃好,吩咐廚房多做了幾個可口的飯菜。她這次第一次去“衍春節(jié)”,內(nèi)心其實(shí)是很興奮的,但因文珠在,她對自己在園內(nèi)的玩樂之事只字未提,只是大略講了講高洛朵鷹如何出挑,芳佩走丟和勞可干穆及等人之事。待天黑透了,其他去衍春節(jié)的人才回到宮中,芳佩特地差宮人連夜送來了一枚金蟬,說是自己在樗蒲中贏來的,聽聞合錦身體不適(這大概是太子為她編的借口),早早回去了,所以特地來送給她,想和她同喜同樂。 合錦手里掂量著金蟬,心中嘆道:芳佩的性子實(shí)在溫厚,既不像她弟弟陳樂祺那樣驕縱頑劣,也不像陳瑯一般百無禁忌,更不像她加合錦一樣心思百轉(zhuǎn)千回,任何事都要先在頭腦里打個結(jié)才放心。她沒什么心機(jī),待人和善、真誠,宮里沒有一個說她不好,這才是真正的“公主”風(fēng)范啊。自己能在宮中有這樣的朋友,也算是幸運(yùn)了。 仿佛是衍春節(jié)的魔力,合錦覺得回宮之后別人對她的態(tài)度都更親近了些,不僅芳佩連夜送來金蟬,陳瑯竟然第二天一早就出現(xiàn)在瓊熙宮中,帶來了一份淑妃娘娘親手制作的糕點(diǎn),笑嘻嘻地來做了。雖然合錦看到她,總會想起她直言快語的樣子,總是有些忐忑,但正所謂伸手不打笑臉人,陳瑯又實(shí)在天真可愛得緊,合錦便忘記了自己曾經(jīng)發(fā)過的“遠(yuǎn)離陳瑯”的誓言,熱絡(luò)地招待起她。 陳瑯以前很少到她宮里來,而是與芳佩走得更近一些。無論對是芳佩還是陳瑯,合錦自進(jìn)宮來都保持著不生疏也不過分親近的距離,整日里往太后身邊跑,和這幾位同齡人甚少交心,衍春節(jié)后,她們幾個的關(guān)系突然親密了起來。 “你怎么突然想起過來了?”看著坐在床上擺弄自己首飾盒的陳瑯,合錦問道。 陳瑯笑道:“我覺得錦公主有趣得很。我在宮中這么久,從來都不知道公主會玩‘文馬戲’,昨天還真是吃了一驚呢!”合錦奇道:“當(dāng)時你也在場么?”陳瑯笑:“當(dāng)然,不光是我,太子、芳佩公主、樂璋殿下、朵鷹、德雅、樂都哥哥、‘老母雞’都在一旁看呢,沒一個不夸你的。” 芳佩在人群中觀看她是知道的,若說其他的人在場,她卻根本沒有印象。合錦注意到“樂都哥哥”這個稱呼,問道:“瑞王世子也在?”陳瑯點(diǎn)了點(diǎn)頭道:“他和樂璋殿下一起來的?!焙襄\心道,看來瑞王世子和四王子的關(guān)系十分親密,在“衍春節(jié)”上幾乎形影不離了。隨后又責(zé)怪地看了她一眼,道:“你怎么也學(xué)那些人,這樣叫勞可干穆及了?”陳瑯嗤嗤地笑:“我聽說這趣事后特意去跟勞穆及說話,他自稱時,的確是‘老母雞’,‘老母雞’的。” 見她年紀(jì)小,想來學(xué)這話只是覺得有趣,沒有惡意,合錦道:“牢希氏雖是穆合族,卻絲毫不懂穆合族的文化,才拿穆及的名字當(dāng)笑話?!录啊@個音在族語里是‘化育萬物’的意思,這意象極美,反而被拿來嘲諷了?!彼缓萌ブ肛?zé)陳瑯,只好借牢希氏闡述想法。 陳瑯聳了聳肩,毫不在意地答道:“穆合族人早就開始按照漢人的方式起名字了,只有那些老一輩的人還在用穆合語名字,你看,無論是‘德雅’、‘綿雨’、還是‘啟軒’、‘輔禮’,或者是殿下的‘合錦’,都是漢語名字。他勞可干穆及既然是大祁子民,本就該學(xué)好漢語,起漢文名字,這才跟咱們像是一家人吶。” 這番話讓她突然啞口無言,半晌,才道:“你說的現(xiàn)象雖然普遍,但也不盡然:朵鷹的名字就是從穆合語來的,還有塔塔木氏、努也氏……”陳瑯扁了扁嘴,思索一番,問道:“那殿下覺得他們的后代,是會起漢族名字,還是穆合族名字呢?” 合錦一愣,扶額笑道:“陳瑯啊,你年紀(jì)這么小,卻總能說出如此切中肯綮的話。”陳瑯笑道:“我只是有感而發(fā),并不是貶低穆合族,請殿下不要介意?!?/br> 還能如何呢?合錦只能頷首,心里對自己說著“童言無忌”。卻也知道,所謂“無忌”者,正是大實(shí)話。 穆合族的文化在傳承的過程中,也在隨著時間一點(diǎn)點(diǎn)消亡,不僅節(jié)日和信仰變了樣,族人的生活習(xí)慣也大不相同了。牢希氏已經(jīng)不懂穆合語,她呢?她對穆合族的記憶只停留在童年時期和初進(jìn)宮的那幾年,再往后的日子里,她耳濡目染的都是祁國的漢文化,空留著一個名字,穆合語說得也沒有文珠利索?;蛟S只有在遙遠(yuǎn)的北境,像穆及那樣的人,才保留著原汁原味的穆合族文化并不斷傳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