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翦一坐下，一頭倒靠在桌子上，睡著了。

    韓凝珠臉色一白，忙站起來向天元帝施了一禮，“請陛下恕罪，將軍他自從回來之后，身子不好，舊疾發(fā)作，不勝酒力……”

    鳳后和悅地說道：“來人，送云將軍去花廳休息?！?/br>
    韓凝珠謝過鳳后，和上前來的內(nèi)監(jiān)一起將云翦扶起來。

    云錦繡站起來，走到她的身邊，扶著父親，一起出了宴會廳。

    鳳晏的目光一直落在她的身上，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宴會廳的琉璃宮燈下。

    他收回目光，不經(jīng)意間撞上軒轅秀的目光，他微笑著，向他舉起手中的杯子，一飲而盡。

    梨園的女部又換了新樂曲，酒過三巡，錦衣華服的賓們紛紛離座，找自己要找的人打招呼，一時(shí)之間，賓們推杯換盞，觥籌交錯(cuò)，金碧輝煌的宴會廳，宛如一副盛世華景圖。

    軒轅秀捻了下杯子，將杯中的酒一飲而盡，出了宴廳。

    他后腳剛跨出，天元帝身邊的高遠(yuǎn)正好迎上來，“喲，王爺啊?！?/br>
    “高公公?！彼碱^微蹙。

    高公公笑瞇著眼睛，“陛下正一個(gè)人在暖廳里下去，平常都是你陪他下，你去陪他下兩局吧?！?/br>
    軒轅秀看著高公公瞇起的眼睛，微微凝眸。

    高公公如今已經(jīng)七十八歲了，以前是在天元帝的父親身邊侍侯的奴才，是這宮中最老的人了，天元帝一登基就將他從內(nèi)閣調(diào)到身邊，在這宮中，天元帝最放心的人就是他了。

    高公公的眼周堆滿了皺紋，顯得他的眼睛更小了，像一條線似的，但眼神卻格外的明亮。

    他意味深長地看了高公公一眼，想到云錦繡看到鳳晏時(shí)的神情，一臉微笑，“好吧，我去看看?！?/br>
    他到繞過回廊，穿過花院，便看到暖閣里的燈正亮著，雕花窗壁上映著一個(gè)端正肅穆的身影，外面守著幾個(gè)禁軍。

    高公公已經(jīng)先他一步，進(jìn)房間去通報(bào)了。

    不一會兒，便聽到暖閣里傳來天元帝的聲音，“阿秀來了，進(jìn)來吧?！?/br>
    軒轅秀快步走了進(jìn)去，只見天元帝坐案幾前，半張臉掩在陰影里，龍眉虎目熠熠生輝，他手里捻著一枚白子，正猶豫不決。

    他上前去，行了個(gè)禮，“四皇叔。”

    皇家軒轅氏在天元帝這一輩只留下四個(gè)皇子，大皇子，明王軒轅昊，也就是軒轅秀名義上的父親，軒轅昊老來得子，在軒轅秀五歲的時(shí)候去世了，他便繼承了父親的爵位入京。

    弘毅帝軒轅弘排行第三，天元帝軒轅元，排行第四，還有一個(gè)九皇子軒轅煌，不過九皇子早在軒轅秀出生的時(shí)候，就失蹤了。

    “來，陪朕下一局。”

    軒轅秀應(yīng)聲坐下，一如既往地選了黑子，“四皇叔讓我一步。”說著，他將黑子落入了盤中央。

    天元帝微瞇了下眸子看著他，他看起來和以往一樣，似乎沒有什么變化。

    他輕輕隨著落了一子。

    偏廳里，韓凝珠喂了云翦一些醒酒湯，拿毛巾擦了下他的嘴角，韓嬤嬤推門進(jìn)來，“云夫人，珍妃娘娘請您過去?！?/br>
    她站起來，將手中的毛巾遞給站在床頭的云錦繡，“錦兒，你先在這里照顧著，母親去去就來?！?/br>
    云錦繡輕輕接過毛巾，輕聲說道：“是?！?/br>
    她微笑著點(diǎn)點(diǎn)頭，跟著韓嬤嬤往門外去。

    到了門口，韓嬤嬤為她打開了，站在一旁，微微含著頭，讓她先出門去，她轉(zhuǎn)過頭來，看了一眼云錦繡，目光朝門內(nèi)看了一眼，轉(zhuǎn)頭出了門，將門帶上。

    云錦繡順著她的目光，看到桌上放著一盆海棠花，白玉為盆，燭光下，海棠猩紅鸚綠，疊萼重跗，如一位喝醉了的美婦，玉肌泛約，妖態(tài)妍雅，含情脈脈。

    一股幽香撲鼻而來，沁人心脾。

    她不由瞇了下眸子。

    一般來說是聞不到海棠香味的，這香，未免太過妖異，她的神情不由染了幾分冷色。

    “水……”她聽到父親的聲音，取了一旁的杯子，倒了杯熱水，走到床前，目光落在床頭案幾上的醒酒湯上。

    “水。”云翦已經(jīng)迷迷糊糊坐起身來，她把水遞了上去。

    云翦喝了些水，清醒些，看到是她，不由一怔，“怎么是你？”

    “怎么不是我？”

    云翦咽了一下，他這女兒簡直就是冤家，好像自己欠她錢沒還似的，不過自己真的欠了她好多錢，根本就還不起。

    此刻她正笑盈盈地看著自己，他不由打了個(gè)哆嗦，這個(gè)女兒，他是越來越看不懂她了。

    見他不說話，她心里不由閃過一絲愧疚，燭光映著他的雙眼，眼睛十分沉靜明亮，看樣子，他也沒醉到睡過去的程度，他應(yīng)該是故意裝醉，離開宴會廳。

    也不知道軒轅秀跟他說了什么，回京之后，他像變了個(gè)人似的，倒也沉得住氣，裝得了糊涂。

    只是，燭光下，他的發(fā)須似乎又白了很多，十分扎眼，臉上的皺紋越來越深，這些都是他日漸消沉郁郁寡歡的刻痕。

    是自己太過份了嗎？

    但是一想起母親，她輕“哼”了一聲，別過頭去，像是在生氣。

    他嘴角揚(yáng)了揚(yáng)，撒氣總比沉默好。

    看著她白皙精美的側(cè)臉，他腦海里突然出現(xiàn)一個(gè)身影，清雅脫俗的面容，含情脈脈的眸子，那張臉，和眼前的女兒幾乎重疊，卻又完全分離開來。

    那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子，金玉。

    金家瀟湘館里，白玉蘭樹下的驚鴻一瞥，那個(gè)如仙一般的女子回眸一笑。

    當(dāng)?shù)弥菫榱塑婐A去金家的時(shí)候，她欣欣然告訴上他，“我可以幫你呀，我把我的嫁妝給你。”

    “沒有了嫁妝，你怎么辦？”

    她紅著臉，“那……我嫁給你吧。”

    再后來，她帶著嫁妝嫁給自己，原本，他只記得，她的嫁妝，是座金山銀山，今天怎么記起了她的臉？還有那一個(gè)個(gè)靈動(dòng)的神情，像似生了銹的刀子，扎進(jìn)他的心窩子。

    云錦繡感覺氣氛有點(diǎn)不對，竟有一種莫名的悲傷。

    她轉(zhuǎn)過頭，只見父親滿臉淚痕，心里不由一緊，用力地吞咽了下，“喂，你……你……我可沒欺服你。”

    云翦回過神來，抹了一把臉，“你還真一點(diǎn)都不像你的母親。”

    那個(gè)女子與世無爭，毫無戒心，對一個(gè)陌生的人，竟能如此掏心掏肺。

    云錦繡一怔，神色里瞬間染了冷厲，“沒錯(cuò)，我不會做母親那樣的人……”我不會像她那樣忍讓，不會讓她那樣以德報(bào)怨，也不會像她那樣為人犧牲，更不會像她一樣，把一生寄托在一個(gè)男人身上。

    她嗓子微啞，這些話終究咽了下去，沒有沖著父親說出來。

    云翦又是一怔，他可以感覺到女兒話語里的哀怨和決絕。

    “你母親那樣的人？她……”是什么樣的人？

    他看著女兒一雙幽幽鳳眸，沒敢問出來。

    難道他是想到自己的母親了嗎？

    她癟了癟嘴，正要開口，突然聽到“咚咚”的敲門聲。

    她站起身來，去開門。

    門口站著一個(gè)穿著淡黃褥衣的侍女，“云二小姐，花廳那邊有人請您過去?！?/br>
    云二小姐，這個(gè)稱呼，道出了她如今在武侯府的地位。

    她真看了侍女一眼，侍女的相貌十分普通，看了一眼，卻記不住她的臉。

    她微微蹙眉，“請帶路?！?/br>
    侍女轉(zhuǎn)過身，往西園的方向去，她輕輕關(guān)了門，跟上她。

    園子里花圃片片相連，每片花圃的花種不盡相同，菊花、秋海棠，美人櫻，鳳尾蘭，芙蓉，桂花……一路繁花似錦。

    她跟著侍女到了西園的小軒外，小軒典雅，門房上寫著“芙蓉廳”三個(gè)字，軒院四周滿是綻放的芙蓉，花色或白或粉或赤，皎若芙蓉出水，艷似菡萏展瓣。

    軒內(nèi)散發(fā)出昏暗的光芒，有人在里面等著。

    侍女開口道：“云二小姐，里面請。”

    她淡淡地掃視了四周，庭院幽深，十分偏僻，連個(gè)宮女守衛(wèi)都很難看見。

    “云二小姐，”侍女的聲音重了一些，“請！”

    她只覺侍女鋒利的目光如雪亮的刀子頂在自己的喉嚨上，她yingying地轉(zhuǎn)過身，推開了軒院的門，侍女看著她走進(jìn)去之后，目光才暗淡下來。

    聽到門“吱呀”一聲關(guān)上之后，才轉(zhuǎn)身離開。

    云錦繡站在門內(nèi)，抬頭看去，廳里的主位上坐著一個(gè)男子，翠玉冠，青色錦繡華服，面容英挺，手里握著一只白玉茶杯，左手指上的青玉扳指透著青輝，十分耀眼。

    “三殿下！”她張了張眸子，但很快又掩了眼底的詫異之色。

    “看到本宮很意外嗎？”軒轅策抬起頭看著她，從他好聽的嗓音里可以聽出，他的心情很好。

    “是啊，”云錦繡走上前去，在他旁邊的座上坐下，旁邊的茶幾上放著一杯guntang的熱茶，她端起茶杯握在手心，“原本在房間里的人，不是三殿下您吧？”

    三皇子看著她清亮如水的目光，“看來什么事都瞞不過你?！?/br>
    “這倒也沒有，三殿下的出現(xiàn)，就令我很意外?！?/br>
    三皇子瞇了瞇眸子，“阿錦姑娘，本宮是誠心交你這個(gè)朋友?！?/br>
    她抬起頭來看著他，他眼中那閃亮的占有欲，只怕連他自己都沒有發(fā)現(xiàn)吧，她不由謹(jǐn)慎了些。

    “多謝殿下抬舉?！?/br>
    他怔了一下，看著她，她旁邊放著一盆三醉芙蓉，嬌艷浴滴的花色澤著她白皙透亮的面容，竟也生生地遜了色，只是她的臉上蒙了一層他不愿看到的薄涼，卻也冷艷驚艷。

    “你可知，原本等在這軒廳里的人是誰？”

    云錦繡搖了搖頭。

    “禮部尚書，韓大人之子，韓克?！?/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