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顧番外036 二十年前的往事(下)
“我真想揍你?!鳖櫱рx喘著粗氣,將手收回來,手指被墻擦出了血痕,“爺爺離開之前,你哪兒也別去,就呆在這里?!?/br> 素來驕縱的邵小爺遇到比他還不講理的,也難得無奈起來,“顧千鈞,你這是什么意思?” “你以為她會平白無故再受這么多新傷?這都是被爺爺打的!” 邵玉城大吃了一驚,虎毒尚且不食子,顧老爺怎么會對親生孫女下得去手? “所以你叫我來……”他愕然望向顧千秋的臥室,仿佛隔著厚厚的墻壁都能聽見屋里無助的聲音。 “爺爺說,顧千秋在認錯之前,不許出門?!鳖櫱рx冷聲道。 邵玉城沉默。 他們都再清楚不過,要顧千秋認錯,簡直比登天還難。 他抓了抓頭發(fā),“我跟我老子說一聲,這兩天就住在你家?!?/br> 明明下定決心再也不攙和她的是非……也罷,這一次,就當是贖罪了。 顧千秋的身體恢復得很快,不到一周就可以下床行走了,聽說被爺爺禁足的消息,她面無表情地打翻了三套茶具。心頭的憋屈正無處發(fā)泄時,邵玉城又送上門來。 “看來你好得差不多了,都能端得動茶壺了?!鄙塾癯切χ退蛉?,黑玉般深沉的眸子卻片刻不曾移開地盯著她消瘦的身體。 “你怎么……”顧千秋戛然止住言語,怪不得她隱約記得前兩天發(fā)燒的時候見過他,原來不是神志不清的幻覺。 她握緊了拳頭,嗓音也變了調“你又來笑話我?” 邵玉城不想和她吵架,她太虛弱,“你冷靜些?!?/br> 顧千秋大病初愈,這樣激動的情緒顯然并不適合她現(xiàn)在的身體狀況,她腳下虛浮地踉蹌了一步,差點站不穩(wěn)栽倒在地上。 邵玉城伸出手,一時不知要扶她哪里,看到她一臉戒備的樣子,又放下了手。 “你想讓我跟爺爺認錯?”顧千秋好像讀懂了他的來意,唇邊揚起怪異的笑容。 看到這樣的她,邵玉城有些慌了,“沒有……” 顧千秋退了一步,冷笑“現(xiàn)在看到我被困在這里,你們都滿意了吧?!?/br> 邵玉城動了動嘴唇,欲言又止。 “我就是不愿意依附別人活著,我就是不愿意替別人洗衣做飯相夫教子,我就是不甘平凡、不想碌碌無為。不行嗎?”她大聲質問,無意間將藥膏碰掉在地上。 邵玉城低頭望著地板上的藥膏,眉眼深邃,臉上破天荒的沒有笑容。 “不是,這樣很好?!?/br> 顧千秋一怔。 他把藥膏撿起來,放在手中摩挲了一陣子,遞到她面前“顧千秋這三個字,本來就是這樣寫的?!?/br> 顧千秋沒有接過來,她望著邵玉城鄭重的模樣,幾乎崩潰的眼神中漸漸凝起了一絲理智。 “我那時候……”邵玉城仍舊垂著眸,不知道該如何解釋,萬語千言化作一聲低嘆,“只要人還活著,就沒有什么過不去的坎,也沒有什么萬古不變的規(guī)矩。強者,不需要讓所有人都理解?!?/br> 顧千秋望著他,素來平靜的眸中像刮起了一場風暴,時明時暗,不得平息。 她絲毫不掩飾臉上的震驚、疑惑和防備。 只是好像一場高燒過后,思維變得遲鈍了很多,竟然聽不明白邵玉城這些話的意思。 “我和你爺爺約了一盤棋,先走了?!彼挥煞终f地將藥膏塞進她手里,意有所指道,“顧千鈞就在門外,你……不要太久。” 邵玉城省略了一個字,說完便走出她的房間,輕掩上門。 顧千秋的眼淚在剎那間涌出眼眶,一滴滴砸在地毯上。 她真的沒有哭太久,顧千鈞也真的就在門外。 顧千秋打開門,“哥,帶我去爺爺書房。” 顧千鈞擋在她前面,冷峻的面色一如既往,“你去爺爺書房干什么?” 顧千秋平靜地望著他,“聽說邵玉城找爺爺下棋去了。” “嗯?!鳖櫱рx沒有否認,意味深長道,“他要和爺爺一決高下?!?/br> 顧千秋是真的意外了,“他這么自不量力?” 邵玉城那個不學無術的敗家子,還去挑戰(zhàn)爺爺?輸贏且不說,看他平時一副吊兒郎當?shù)臉幼?,就難以想象他會去認真地和誰競爭什么。 書房的門沒有關嚴,顧千秋站在門外的陰影里向里窺望。書房中氣氛緊張,并沒有人注意到她。 顧老爺打開盒蓋,將黑子推至邵玉城眼下,“你先行。” 邵玉城笑著將黑子接了過來,“爺爺?shù)拿酪?,晚輩卻之不恭。” 顧千秋倚在門框上,聽著屋里的動靜,譏諷道“瞧他這點出息,以為占了多大便宜一樣?!?/br> 顧千鈞雙手插在褲兜里,站在她身后,挺拔的眉骨下鑲嵌著一雙點漆似的眼眸,光影交融處深達萬丈,望不見底。 沒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恰如他一直捉摸不透邵玉城。 棋子聲嘩嘩作響,“啪嗒”一聲,第一子落定。 顧老爺久久沒有回應。門外二人都覺得奇怪,凝神屏息仔細聽了半天,顧老爺蒼老而自負的嗓音緩緩響起“年輕人,你會下棋嗎?” 邵玉城漫不經心地捏著第二枚棋子,“依您看呢?” “我給你一次反悔的機會?!鳖櫪蠣斚蚝髢A著身子,靠在椅背上。 邵玉城驚訝道“難道我下錯了?”他又望望棋盤,“沒錯呀,這個位置地處八荒之中,六合之正,風水極佳!” 顧老爺瞇了瞇眼,忍著不悅“第一手下在天元?” 顧千鈞和顧千秋皆是一震。這步棋……確實有點像開玩笑。天元氣虛,想在棋盤中部著力并不容易,這種下法更是聞所未聞!任何一個棋手都不會做這么荒謬的事情! 邵玉城笑得一派怡然自得,好像并未聽到顧老爺?shù)馁|疑“爺爺,請吧?!?/br> 顧千秋回眸望向顧千鈞,顧千鈞一臉凝重,若有所思。 “金角銀邊草肚皮,第一手應該下在星或小目才對?!鳖櫪蠣斏埔庵更c,“這樣一來,你免不了被制約在這里幾手?!?/br> 邵玉城擺出虛心受教的表情,聽完后恍然大悟道“原來是這規(guī)矩!” 門外,顧千秋抬手扶住門框,低聲道“回去吧。” 顧千鈞不動聲色地將目光從屋里移出來,落在她的發(fā)頂“不看了?” “他根本就是在戲耍爺爺?!鳖櫱锉硨χ届o道,“如果是為了給我出氣,那你進去把他叫出來,告訴他不必了,我不會承他的情?!?/br> “既來之則安之,看完。”顧千鈞口氣強硬得不容置喙。 顧千秋本想反駁,可是感受到身后沉重的壓迫感,終究沒再說什么,安靜地將頭抵在門框上,繼續(xù)看了下去。 幾著過后,顧老爺終于發(fā)現(xiàn)了不對勁“你在學我?”他下在什么位置,邵玉城就跟在棋盤上相對的位置,沒過幾手就在棋盤形成了完整相對的布局,黑白大有分庭抗禮之勢。 邵玉城很大方地承認“我是個學徒,什么都不會,怎么能不學呢?” 門外顧千秋一臉錯愕,顧千鈞的嘴角卻幾不可見地揚了起來。 顧老爺斥道“哪有這樣的下法,簡直胡鬧!” 邵玉城賠著笑,動作卻依舊從容,“那還是要請您多多指點?!?/br> 顧老爺不知是被他的出其不意打敗了,還是被他的厚顏無恥打敗了,棋盤上突然出現(xiàn)幾手破綻。他落子的一刻便后悔了,誰知邵玉城卻渾然未覺,落子的套路依然天真無邪。 顧老爺不愧是老棋手,幾步便穩(wěn)住了陣腳。他謹慎地留了一著,以防不測。這小子的路子看上去狗屁不通,可是行至一半,竟隱約有些搶占上風的勢頭。 “爺爺,規(guī)矩用的不得當,反而是自尋桎梏?!鄙塾癯呛鋈怀镀鹆瞬幌喔傻脑掝}。 顧老爺吃不透他的用意,只好見招拆招,“沒有規(guī)矩不成方圓。” 邵玉城的手停留在棋盤上空與顧老爺上一著相對的位置,卻遲遲沒有落下,“那第一手不下天元,是誰規(guī)定的?” “不成文的規(guī)矩!” 邵玉城笑了笑,“男尊女卑,也是不成文的規(guī)矩?”他執(zhí)子的手漸漸靠近棋盤,說話間棋子的落點卻猛然偏離了原定的方向,一著斷在顧老爺還未來得及連接的要害之處。 顧老爺原本習慣了他亦步亦趨的模仿,這一下來得猝不及防,棋局大有潰敗之勢。 原來那時的破綻,這小子不是沒有察覺,而是故意放縱! 為的就是此刻,在對手不顧中腹,開始在邊角爭地的時候殺一個措手不及! 顧千秋的手指緊緊扣在門框上,目光不可置信地鎖住屋里對弈的二人。 顧千鈞會心一笑,拍了拍她的肩膀“你好好看著?!?/br> “老一輩留下來的訓教,不乏金玉良言。但取其精華、去其糟粕,才是上上之選?!鄙塾癯菑氖捌鹨幻逗谧樱屣L陡然間凌厲起來,“這已經不是當初那個循規(guī)蹈矩的年代了。以爺爺您的睿智,一定明白我的意思。” 顧老爺勉強維持著臉面,大聲斥道“數(shù)典忘祖!一派胡言!” 他也不甘示弱地開始反擊。 可令人震撼的是,幾步之后,局勢一下子拉開了懸殊的差距,黑棋以一子之優(yōu)占盡了上風。原來是借上了天元那一步“廢棋”的力,一舉吃了他好幾顆子。起先不中用的天元之子在邵玉城精心的布置和利用下,竟成了不可或缺的奇招。 “中央開花三十目……”顧老爺感慨道,“我竟然著了你的道。” “承讓了?!鄙塾癯切Φ?,“人生如棋,大多數(shù)人都不會太在意過程,出奇方能制勝。您守著規(guī)矩確實不會輸?!?/br> “但我們破而后立,也未必……”他落下最后一子漂亮收官,“就不能贏?!?/br> 顧老爺抬頭,犀利地盯著他“你想說什么?” “我想說,請您不要再過分約束顧千秋?!鄙塾癯鞘掌鹜嫘χ?,誠懇地請求道,“她應該到更高更遠的地方去,而不是埋沒在這那些規(guī)矩教條,簡單地嫁人生子,困于柴米油鹽。這,不是她人生的價值?!?/br> 屋里又說了什么,顧千秋已經聽不清。 耳邊回蕩的,是哥哥最后那句“千秋,你需要的不是別人為你做什么,而是有人能明白你在做什么?!?/br> 她在抗爭,為了自己的人生抗爭。 她想,得一知己,是何等幸事。 什么人權,什么信仰,都太過虛無縹緲。 波伏娃最終還是收獲了愛情,她和薩特相互扶持了一輩子,雖然無名無分,可她未必就不幸福。 “姑姑不是死于婚姻或者愛情,她只是生得不幸,還遇到了一個人渣而已?!鳖櫱рx說,“我知道你對此耿耿于懷,可如果你把她的死簡單歸咎于婚姻、愛情,或者歸咎于她的性別,那對你自己太不公平。你不會過得像她一樣,至少,你有他。” 他微微揚起下頜,顧千秋順著他所指的方向看過去。 男孩俊透的容顏被晚霞點亮,透過狹窄的門縫,一瞬間映入了她心里。 那天,她也在書房門口,沉默良久,最終想通了什么一般,低聲道“邵玉城,真是個天才?!?/br> …… 或許是聰明的人大多相似,邵玉城不知道,幾年后,段悠也用了同樣的方法在江臨手里討到了一個機會。 不同的是,她輸了,他卻贏了。 他也不知道,那天的一局棋到底有沒有幫顧千秋改變她的處境。 他只知道,自此之后,他刻意疏遠顧千秋,可對方卻一夕之間性情大變,所作所為越發(fā)地偏離了她自己當年的宣言。 他甚至不知道為什么她會變成這樣。 邵玉城手足無措,謹慎小心,一邊奇怪,一邊又咬牙切齒地痛恨著。 痛恨著顧千秋把他逼得束手束腳,而她自己,卻日漸成了一只流連在男人堆里的花蝴蝶。 他討厭她虛偽世故的笑臉,討厭她逢迎諂媚的模樣。 每次見到,都控制不了自己的脾氣。 他想撕開她虛偽做作的假面,他想質問她,你忘了小時候的你都說過什么嗎?! 可那又如何?他有什么資格對她的人生指指點點…… 他曾經差點害死過她,只要想起她在那個滂沱的雨夜低聲呢喃的那句“還不如讓我去死”,邵玉城就渾身冰涼、血液逆流。 他做不到像她身邊其他男人那樣,若無其事地和她調笑玩鬧。 他做不到,他連想都不敢想。 他只能強迫自己把和顧千秋有關的情緒全部封藏起來,不去看,不去想,不去面對。他日復一日地在心里強調,他們只是朋友。 這樣強調了幾千幾萬遍,不光是別人,連他自己都信了。 所以哪怕有那么多人跟他講過,顧千秋傾心于他,明示、暗示怎么樣的都有,但邵玉城還是不信。不為別的,就為她那副抱著墓碑,了無生氣的模樣,他不想再看到一次了。 這輩子,都不想再看到一次了。 他們都不懂她,不懂她是個怎樣的人,不懂她的驕傲也不懂她的悲傷。 他想,倘若顧千秋一輩子不結婚不嫁人,那他,便已經是她身邊最親密的人了。 這還不夠嗎。 你還妄想什么呢,邵玉城。 他望著眼前的墓碑,一遍遍這樣問自己,問到心都疼了。 身后傳來蒼老的聲音“你這個時候來看它,是怕自己忘了什么嗎?” 邵玉城渾身一震,回過頭來。 守墓人不知何時站在了他身后,眼神平靜卻又飽含著洞悉一切的智慧,“這里的每一座死人碑,都是活人的路標,很多人在猶豫彷徨的時候都會來看看自己過世的親人。你呢,年輕人,你需要它來提醒你什么?” 邵玉城瞬間喉嚨發(fā)緊,干澀到說不出話。 他需要它來提醒自己,收起無妄的欲念,恪守當年的誓言,他和顧千秋只是朋友。 但他萬萬沒想到,他自己做到了,顧千秋卻不講道理、不守規(guī)矩,私自對他動了心。 她怎么能這樣?!怎么能這樣…… 邵玉城心亂如麻。 她背棄了自己的初心,讓他這二十年全部的努力付諸東流。 邵玉城低眉看著空空如也的掌心,猛地一攥拳,眉眼盡是壓抑的痛苦。 這二十年來,他苦心孤詣、精疲力盡地到底在堅持些什么啊…… 褲兜里的手機不停震動著,從他出了醫(yī)院父母就一直在給他打電話,邵玉城本想關機,可他怕顧千秋會找他,所以一直沒有狠下心。 這時屏幕上出現(xiàn)了一條短信,是他母親發(fā)來的,內容簡短趕緊回來,你爺爺氣昏過去了。 邵玉城大驚,出了墓園就看見自家司機已經候在門口了,他面色沉凝,對司機道“快回醫(yī)院。” …… 回到醫(yī)院時,邵母正捂著胸口坐在病房里垂淚,邵父也是出離憤怒,見了他就一巴掌扇在了他臉上,“我和你媽遲早被你氣死!不孝子!你爺爺要是有個三長兩短,看我不打斷你的腿!” 邵玉城被打得眼前發(fā)白,片刻才緩過神,問“爺爺怎么樣了?” “你還有臉問!”邵父怒不可遏,“先滾去關心關心你媳婦,你爺爺?shù)氖螺啿坏侥鉩ao心!” 看來爺爺應該是沒什么大事,邵玉城松了口氣,可父親話里的“媳婦”二字又讓他頓了頓,鄭重道“爸,有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