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真父親是一棵根系腐爛的月桂樹，我的兄長是一只齜牙垂涎的花斑豹，而表妹洋桃是墻邊一株平庸黯淡的狗尾巴草。

    我的視野扭轉(zhuǎn)出一幅幅萬花筒般絢麗糜爛的畫面，相互交疊，從世界的一個(gè)角落延伸至另一個(gè)角落，密不可分。昔日的宮廷是綴滿紅玫瑰的荊棘籠，荒骨沼澤是死尸堆疊的垃圾腐水，花牌鎮(zhèn)是夾層發(fā)霉的果醬蛋糕，兀鷲城是千萬利刃插在頂端的鋼盔……

    芭芭拉是羽翼灰蒙的長頸天鵝，獨(dú)眼艾厄是遍體鱗傷的黑毛狼狗，斷臂阿姆是噴響鼻的黃牛，瘸腿賴格是鼓動雙腮鳴叫的青蛙……

    乞乞柯夫是池塘里滑不溜丟的泥鰍，波波魯是一枚發(fā)光的雞蛋……

    在記憶的最后，一片黑暗攫住我的雙眼，將我頭朝下倒立拎起，甩了出去。我在半空飛翔，沉重的rou身墜向大地，墜向深不可測的地獄邊緣。

    一枚純白色的繭攔住了我，讓我的軀體軟綿綿地跌在了一片柔軟中。它的光芒柔和而耀眼，我舉起血rou模糊的雙手，擋住刺眼的光線，看清了那只繭的模樣——

    是羅。

    他潔白的身體蜷縮在圓圓的繭中，繭體黏著寬闊的蛛網(wǎng)。一只體積龐大的蜘蛛擋住我目之所及的邊界，眼珠閃爍著陰冷的血光。它的每一條腿都纏著白花花的蛛絲，將繭束縛，將繭包裹，將繭攥在它的面前，懸于我的面前。

    “艾略特?！蔽腋糁榘咨睦O，望向它背后的巨體蜘蛛，“是你，對么？”

    蜘蛛將繭咬碎，落下一地殘破的碎片。我將碎片一點(diǎn)點(diǎn)拾起，抱在了胸前。

    我繼續(xù)墜落，耳邊沒有風(fēng)聲，靜得宛如縹緲虛空。我閉上眼睛，胸前的碎片發(fā)著光，為我照耀出穹頂渺漫的星河……

    ****

    “萊蒙·骨刺！”

    我被鞭子抽醒，睜開雙眼，被波浪般的視野沖擊得頭腦暈眩。世界在我眼里涌起了褶皺和波紋，宛如汩汩流淌的顏料。

    視線搖曳，我的行動也扭曲而古怪。我抱著衣服踉蹌前行，一頭撞到了門板，跌倒在一片腐臭的沼澤里。

    眼前是一頭直立的灰騾子，披著潔白的長袍，一手持鞭，朝我怪叫不止。我被驢子抽出幾道血痕，拖拽著離開房間，到了走廊。

    嗡嗡隆隆的聲響充盈在灰黑色的長廊，一道道聲波在半空流淌，凝聚成一條渾濁的溪水。我站在房門前，被騾子踢打著，目光疲憊，注視頭頂懸浮的溪流，以及墻壁上覆蓋的霉菌。

    右邊房間被推出來一個(gè)木偶腦袋的家伙，推著他的則是另一頭驢子，跟我身后這頭長得很像，就是更為溫順。

    “嗨，萊、萊蒙……過、過得好、好么？”

    木偶轉(zhuǎn)動他的腦袋，面向我，吧嗒吧嗒地拍著兩片木嘴，喉中發(fā)出鋸木屑的聲音。我面無表情地瞥他一眼，扭頭向左，看到左邊房間里慢悠悠地飄出一只亮晶晶的水母。

    “萊蒙先生……”

    水母聲音甜美，傘冠嵌著兩只悚人的大眼睛，朝我羞澀地一眨一眨，散發(fā)著幽幽粉光。我無動于衷，她揮動起柔軟透明的觸手，卻冷不丁尖叫一聲，被身后的黑色驢子拖走了。

    “她可喜歡你了，那小丫頭……”

    輪椅上的木偶啪啪嗒嗒地大笑，被驢子推著越過我時(shí)，還說，“別辜負(fù)她啊?！?/br>
    我覺得惡心。木偶說那是個(gè)“小丫頭”，我只看到了一只可怖的粉光水母。

    “走?！彬呑油莆遥暗酵饷嫒?，萊蒙·骨刺，跟所有人一起?！?/br>
    于是我被推搡著，按部就班地前進(jìn)，完全是逐日養(yǎng)成的刻板習(xí)慣。

    我到達(dá)這個(gè)布滿霉菌的牢獄里已有一個(gè)月，左腿上長滿了病斑，是服用上次藥劑的結(jié)果。我扶著一條冰冷的蟒蛇，走下層層疊疊的螺殼。幾只體型足有我一般大的灰毛耗子從我腳邊溜過，我大叫一聲，噼里撲通從螺殼跌下，撞得滿臉都是血和霉菌。

    “出了什么事？”

    隊(duì)伍盡頭是一只最魁梧的驢子，指揮著一排排稀奇古怪的動物腦袋，沿著滿地猩紅碎rou走出門?！案先ァ！蔽冶或呑铀α艘槐蓿珙^的傷口溢出黑黢黢的膿水，腥臭刺鼻。

    我拖著那條壞腿，掩住青紫色的手臂，站到門邊，卻停住了腳步。騾子在后面叫道，“出去！”

    我貼著墻壁，拼命晃著腦袋，沙啞道，“我……我不出去……”

    騾子又抽了我?guī)妆?。我掄起拳頭，一拳砸向他的鼻孔。騾子倒下了，但又有許多只顏色各異的騾子朝我撲來，一只蹄子里夾著一枚針管，朝我的脖子扎了下去。

    我安靜了下來，不如說是不知道該做什么，只會呆滯地轉(zhuǎn)動眼珠。

    扎我的騾子滿意道，“這家伙難管，過一陣子就得打點(diǎn)鎮(zhèn)定劑……你們現(xiàn)在可以把他帶出去了?！?/br>
    他們將我拖出了牢獄。在看清世界的一瞬間，我雙眼翻白，險(xiǎn)些就此暈眩過去。

    血紅色的蒼穹嵌著無數(shù)只眼睛，輪廓虛蒙，如千百支箭簇，齊刷刷地朝我射來。云層扭曲著流動形體，像一只只作嘔的嘴巴。我轉(zhuǎn)頭看去，長滿霉菌的牢獄從外表看就像一只粉紅色的大腦，布滿了螺旋狀的褶皺。

    大地是金黃色的熔漿，流淌在地表，組成密集的紋路。土壤里鉆出一條條突兀的人腿，長長的腿毛迎風(fēng)飄動，不時(shí)有骷髏鳥歇憩在上面，將人腿戳出血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