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頭子的話回響在我耳畔，與此同時還有那令人惱怒的下半句。

    ——還有一個不過十五歲的小國王。

    我揮退所有尾隨的仆從，自己舉著火把，沿著潮濕的地磚向前走。一路上惡毒的想法充斥著我的大腦，甚至考慮一與傻蛋見面是罵“我看這里挺適合你的，繼續(xù)呆著吧！”，還是罵“你以為你算什么東西？一個銀麟騎士，就在國王面前耍脾氣？”。

    我的腦海里盤算了好幾個可以痛罵他的版本，等獄卒把我領(lǐng)到法洛斯待的牢房前，看到他蒼白的側(cè)頰和消瘦的軀體，我待在門外，卻什么也說不出來了。

    獄卒在我耳邊悄聲道，“陛下，騎士長每日只吃一頓飯，吃得也很簡陋。他說要反省罪過，什么時候想明白，什么時候再離開?！?/br>
    我冷漠地點點頭，讓他離開，讓這個陰暗狹小的空間只剩我和法洛斯。銀麟騎士背對著我，棍傷在結(jié)實的脊背上縱橫交錯，尚未褪去血色。我數(shù)了數(shù)，三十道，不多不少，而且打得時候下了重手，估計是傻蛋自己的強烈要求。

    關(guān)押騎士的牢門并沒有上鎖，墻邊擺了一小碗水，法洛斯跪在墻邊，裸|露著上半身，頭顱低垂，還真像在面壁反思。我走進牢房，在門外若隱若現(xiàn)的火光中，對他說，“你的陛下到了。轉(zhuǎn)過來，騎士。”

    法洛斯稍稍抬起了頭，動作遲緩地挪著膝蓋轉(zhuǎn)過身，緊握的雙拳擱在大腿上。在牢中這么多日，他目光里的火焰依舊沒有熄滅，說是反省，其實不過是更加堅定了自己的想法。

    我負手站在門口，盡量不讓自己憤恨的磨牙聲被傻蛋聽見。他直勾勾地望著我，似乎在等我先開口，而我一肚子氣，先張嘴估計只有一堆污言穢語等著噴泄而出。

    “陛下?！焙冒胩?，銀麟騎士還是收斂了眸中的鋒芒，恭順地朝我低下頭，“這幾日，我反思了很多?！?/br>
    我氣不順地冷哼一聲。

    “當(dāng)初我與紐金特閣下，一齊將您的亡靈銬在墻上，動用酷刑?！彼]上雙眼，低頭道，“我承認(rèn)，在后來，面對那個亡靈痛苦的模樣，我覺得自己做了件極蠢的錯事?！?/br>
    “那個亡靈的名字是‘羅’，曾也是萬疆帝國的子民，只不過死后變成了亡靈，為我所用。”我冷冷地說，“你知道，在你們對他施刑那天當(dāng)晚，他怎么做的么？他抱著詩琴坐在窗邊，彈唱樂曲。他心事重重，但在我開口詢問，卻只字不提你們對他的虐待。只因為……”

    法洛斯的肩膀停滯了一瞬。我接著道，“只因為我說，紐金特·布萊克是個能干的司法大臣，而我的銀麟騎士，法洛斯，一直為增強冬霆軍的實力竭盡所能?！?/br>
    他半晌無語，我盯著他的反應(yīng)，想知道他現(xiàn)在心里有何感想。但法洛斯很快就抬起了頭，對我說，“您親眼見過萬疆帝國被亡靈摧毀的畫面么，陛下？”

    我蹙緊眉毛，沒想到話題被轉(zhuǎn)到這里。我淡漠地說，“我沒親眼見過，但我知道，要殺死艾略特，不能沒有亡靈。這也是我愿意獻出我靈魂的原因，我比你們誰都想殺了弒君者，這是我唯一的目的?！?/br>
    “這正是我想跟您說的，陛下。”法洛斯搖頭道，“我意識到我之前的錯誤，但我依舊不認(rèn)為，亡靈是拯救舊國的法寶?！?/br>
    我冷冷地說，“連亡靈都不是，那這個國家怕是無藥可救了?！?/br>
    法洛斯默然片刻，痛心地問，“比起冬霆軍，難道您更相信亡靈么，陛下？”

    “不是我不相信冬霆軍?！蔽肄D(zhuǎn)過身，面對著搖曳的火光，冷淡地說，“是我清楚敵人有多強大。普通人或許失敗一次還能有第二次的機會，但對于我，以及整個兀鷲城來說，失敗就是失敗，結(jié)局只會是被碾入塵泥，連反抗之力也沒有。”

    我攥緊拳頭，咬牙切齒地說，“我決不允許同樣的事再度發(fā)生，正因我曾弱小過，所以我明白，沒有力量的下場！”

    從很多年前，比我強壯的愛戎就像臨頸的寒刀，一步步把我逼向恐懼和崩潰的邊緣。待我長大一點，惡龍尖銳的利爪和熱燙的涎滴又摧毀了我的rou體。曾經(jīng)的萊蒙·索爾死了，死于其他人的輕蔑和遺棄，死于無力反抗命運的軟弱。

    同樣的錯誤，只犯一次便足夠了。反正這是個cao蛋的世界，里面人人都在比誰更cao蛋。最cao蛋的那一個能廝殺到最后，活下來，平步青云，得到權(quán)力與名譽，被無數(shù)個cao蛋玩意兒高歌稱頌。

    這就是世界的真相，呵。

    “我說過……”法洛斯低聲道，聲調(diào)里滿是疲憊和滄桑，“如果對這世界心懷怨恨，痛恨在你最孤獨無助的時候沒人站在你身邊，為你擋住所有的傷害……”

    “‘那從此以后，就由我來為你擋’?！蔽也懖惑@地接了后半句話。傻蛋詫異地望向我，大概沒想到我會記得如此牢固。我望他一眼，平淡地說，“我知道，你想為我擋。”

    法洛斯的目光忽地亮了起來，不知所措地囁嚅著嘴唇，似乎我對他的認(rèn)可令他感到無上榮幸。

    法洛斯·普盧默。我在心底又將這個名字默念一遍。四年前的萊蒙·索爾做夢都想擁有一位屬于自己的騎士，也一定會因這種誠摯的眼神感動萬分。

    然而現(xiàn)在我什么都有了。愛我的人，屬于我的騎士，什么都有，我卻再也找不到當(dāng)年那種自深深處油然而生的渴望。

    我盯著發(fā)霉的墻縫，淡聲道，“曾經(jīng)，被綁在刑床上的萊蒙·索爾也想過，會有殺死惡龍的勇士，將他拯救。”

    ……原來如此，既然世上總有一些人，努力為實現(xiàn)世界的和平與公義奮斗奔走，永不放棄，永不妥協(xié)。那我或許可以等到那一刻，等到真正能夠拯救我的人出現(xiàn)……

    “但后來他發(fā)現(xiàn)他錯了，一個人若是開始期待他人，那最終得到的只會是失望。當(dāng)我再不會幻想著有人站在我身后，我反而能夠自己爬起來，面對一切。”

    ……不過讓我感到疑惑的是，一顆已然破碎的心，再度縫合，還會是曾經(jīng)的模樣么？還會如往常一樣天真無邪地跳動么……

    “為時已晚。”

    身后的法洛斯默然不語，而我覺得已經(jīng)沒必要再說什么了。我邁出牢房，對陰影里靜默的銀麟騎士說道，“我希望我們可以一起恢復(fù)昔日萬疆帝國的榮光，法洛斯。一個待在監(jiān)牢里的騎士長可無法承擔(dān)這種責(zé)任，你再考慮考慮吧?！?/br>
    ****

    離開關(guān)押法洛斯的牢房，幾天后，我病倒了。

    我躺在床上，熱得像個燙手的火爐，期間御醫(yī)在我的寢宮里一團蒼蠅似的亂轉(zhuǎn)，沒頂什么屁用。我頭暈?zāi)垦?，大汗淋漓，把羅冰冷的身體搞得濕漉漉的，就像兩條相擁的落水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