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玉碎

    沈寒山不由心頭一凜, 旋即領(lǐng)會到他話中的意思。

    當(dāng)初安定思公主早夭一案, 雖然替天后扳倒了王皇后，但也從此落下個(gè)扼殺親女的惡名。如今舊事重演, 若李弘再度死在她的面前，只怕又要為其添上一樁鴆殺長子的罪狀。

    “到了這個(gè)地步，你還要替她著想嗎？”李賢恨得雙眼發(fā)紅, “當(dāng)時(shí)分明就是……”

    他話未出口，就被吳議一個(gè)凜冽的眼神攔下, 亦自悔失言, 自責(zé)道：“都是我不好, 我不該在這個(gè)時(shí)候和母后起了沖突, 讓你氣涌病發(fā)。”

    “不干你的事……咳咳……”李弘如一尾躍上岸的魚, 劇烈地掙動兩下，便被抽干了最后的力氣, 周身無力地陷在錦衾中，雙唇一張一翕, 竭盡全力地呼吸著。

    “快, 快用月華丸?！崩钯t搖著沈寒山的肩膀，幾乎要把一口牙齒咬碎, “快救他??！你不行, 就速速傳召別的太醫(yī), 快去傳鄭博士來！”

    底下人才應(yīng)了一聲, 就被沈寒山一手?jǐn)r住, 他切在李弘尺關(guān)的手緩緩滑落下去, 幾乎是微不可覺地朝李賢搖了搖頭：“月華丸藥性猛烈，可延壽而不可救急?！?/br>
    他避而不言別的博士，分明是在告訴李賢，別說太醫(yī)丞鄭筠，此刻就是孫思邈在場，也萬萬不可能再扭轉(zhuǎn)局勢。

    李賢怔忪片刻，仿佛一個(gè)做錯(cuò)了事的孩子，倉惶地望著沈寒山，又求助似的看著吳議，就是不敢低頭看自己奄奄一息的兄長。

    一抹涼寒的月色隔窗而入，像一把冰鑿的繡刀，在吳議端著藥瓶的手上狠厲地割過去，冷徹到骨頭的寒意讓他禁不住打了個(gè)哆嗦，這才發(fā)覺輕薄的窗簾被料峭春風(fēng)掀起一枚小角，簌簌的聲音拂過人的耳畔，如誰人慢慢靠近的腳步聲。

    他忍不住想過去拉緊簾子，卻被一只冰涼的手牽住了手腕，李弘溫如軟玉的眸子里映著他自己慘白的臉色，紫紺的嘴唇勉強(qiáng)牽動了一下：“讓他們……都出去，我有話要單獨(dú)對你交代。”

    或許是回光返照，或許是病也跟著他的生命一同衰弱了下去，他的咳嗽已經(jīng)漸漸停歇了下去，只剩下胸口微微起伏的喘鳴，像拂動梨花的一縷和風(fēng)，輕得幾乎聽不見任何聲響。

    李賢不禁掐緊了五指，掌心傳來一陣尖銳的疼痛，都不及胸口上刀割似的痛楚，他低頭深深地望了李弘一眼，不覺有一滴淚珠脫眶而出：“弘……哥哥。”

    李弘吃力地扭頭回望他一眼，聲音低渺如一抹擦身而過的風(fēng)：“都是大人了，還哭。”

    李賢猛然一跪，雙膝砸在地上，砰然一聲悶響，像什么東西爆裂的聲音，聽得人心頭也一陣沉重。

    他把臉深深埋進(jìn)李弘的手中，竭力壓抑聲調(diào)中的抽噎：“弘，我自知出身下賤，只有你把我當(dāng)真正的兄弟，萬事都竭力照拂。從小到大，我都只有你這個(gè)兄長，我只有你……”

    李弘只覺掌心一陣溫?zé)岬乃E，旋即便被李賢用袖子一點(diǎn)點(diǎn)細(xì)細(xì)擦干凈，他再抬起頭時(shí)，臉上已不見了斑斑淚痕，只有一抹愴然的笑意：“我聽你的話，先出去……等你?！?/br>
    他截然地轉(zhuǎn)身離去，不敢回頭再看一眼。

    沈寒山見狀，亦悄悄屏退了左右，守在側(cè)殿門口，只留下吳議在李弘身邊，靜靜守著他的最后一程。

    風(fēng)聲不知何時(shí)已悄然停歇，如一枚飛倦的鳥靜靜立在樹枝梢頭，偌大的側(cè)殿唯有兩人的呼吸彼此糾纏。

    李弘雙唇微啟，似乎是想說什么話的樣子，吳議立即放下手中的藥瓶，半跪在他床前，用耳朵貼著他的嘴唇，靜靜地聽他最后的話語。

    一片喑啞的寂靜中，李弘的聲音弱如一根將斷未斷的弦，帶著溫?zé)岬臍庀⒑偷幕仨?，拂在吳議一片冰涼的耳廓上。

    “我死了以后，你就好好地跟著沈博士服侍太平，母親雖然行事果決，但決計(jì)不會對太平下手，太平是個(gè)好孩子，她會保護(hù)你的?！?/br>
    吳議不住地點(diǎn)頭。

    “我唯獨(dú)放心不下的是賢，他太過率性，你要替我多多提醒他，母后已然培植起自己的勢力，再想與她分庭抗禮只會落得和我一樣的下場，萬萬不要再像今天一樣沖動行事了。”

    這一席話，幾乎耗盡了他全身的力氣，吳議從他唇畔抬起臉，鄭重地頷首：“我都記住了?！?/br>
    昏暗的燭火撩動在李弘漸漸渙散的瞳孔中，而被入戶的東風(fēng)擦出一痕躍動的火花，李弘半夢半醒般痛苦地?cái)Q著眉頭，低聲囈語著。

    “若我有三分高祖的氣性，也不至于讓母親專權(quán)至此，是我負(fù)了李唐，是我負(fù)了天下啊……”

    吳議捂著他冰涼的雙手，用身體擋住風(fēng)來的方向，只覺得森森寒意順著背脊，一路攀上他的眼眶，像一把小而精巧的刺刀，深深地刺痛著他的眼眶。

    他猛然一閉眼睛，將淚水洇在眶中：“不，這不是你的錯(cuò)?！?/br>
    李弘徒然地睜著眼睛，眼中沾著無可奈何的笑意，仿佛生死離別不過來去一場，他早已準(zhǔn)備好了這一場不能回頭的旅程。

    “議，你要好好活著……”他纖長的睫毛如翩躚落池的秋葉，在空中無力地扇動片刻，很快跌落于無聲的靜寂之中。

    吳議倉惶地點(diǎn)點(diǎn)頭：“是，殿下，我會好好活著?！?/br>
    這一次，沒有人再回答他的話了。

    月色像一抹化不開的霜，落在李弘平靜寧和的面孔上，給這位英年早逝的太子蓋上一層薄薄的白紗，為這位憂國憂民的青年戴上第一朵蒼白的孝花。

    而他再也不必睜開眼睛，去看這令他憂心了二十載的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