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少人行至半途，疲憊交加，放棄自我？

    “孫大夫既然憐憫你，為何不將你帶在身邊？”鳳霄問道。

    崔不去淡道：“孫大夫也有家眷親朋在本地，怎么可能為了我，與崔家作對？盡人事，聽天命，已是他最大的善意，這份情，我領(lǐng)了?！?/br>
    鳳霄：“所以，你給自己改名崔不去，意思是此生不回崔家？”

    崔不去搖搖頭，握拳抵唇，低聲咳嗽：“余氏生下我，本是將我當(dāng)作崔二的血脈，我用崔姓，乃是圓了她所愿。至于不去，他們?nèi)巳?，都想我死，都在等我何時去死——”

    他唇角笑意愈深，“我偏偏不去死，我偏偏要活著，哪怕病得再痛，活得再苦，這一口氣，也會在。”

    他望墓碑，鳳霄卻在后面望他。

    似有一把火，從心頭燃起，無以名狀，無從言語。

    許久，鳳霄移開視線：“那你當(dāng)時南下，是要去哪里？”

    崔不去：“尋一處安身立命之地?！?/br>
    世道紛亂，他一個孩子，縱是再老道警醒，也很容易遇上歹人，孫大夫考慮周全，讓可靠的商隊帶著他，也多幾分保障，但商隊到了目的地，卸載貨物，交易商品之后，總要踏上歸程，他不可能永遠(yuǎn)都有人庇護(hù)。

    商隊行首看中他的機(jī)靈，想留他幫忙打下手，他左右權(quán)衡，也覺得自己孤身一人，性命難保，便答應(yīng)了，從此跟著商隊四處奔波，在行首身邊學(xué)會清點(diǎn)算賬，察言觀色，認(rèn)的字更多，打交道的人更多，身體卻并未因此強(qiáng)壯，早年隱疾隨著年紀(jì)增長，卻越發(fā)嚴(yán)重，行首愛他之才，惜他之遇，膝下又無子女，便將他當(dāng)養(yǎng)子培養(yǎng)，還為他延聘名醫(yī)。

    可惜這位行首不慎得罪了當(dāng)時一個叫七星幫的小幫，被那幫主命人殺了，崔不去失去依靠，從此孤身一人，漂泊數(shù)載，直到遇上他后來的先生范耘。

    他生來早慧，過目不忘，幼年許多事情都記得清晰，即便有些細(xì)節(jié)模糊不清，后來掌握了左月局，再派人暗中尋訪調(diào)查，也都水落石出了。

    鳳霄道：“那個七星幫的下場一定很慘?！?/br>
    崔不去薄唇微翹：“七星幫的幫主依附當(dāng)時的江湖魔門合歡宗，自以為無人敢對付他們，我略施小計，挑起南朝第一大派臨川學(xué)宮對七星幫的不滿，將他們給滅了?！?/br>
    誰說不會武功的人不能在江湖上游走，得罪崔不去的人，只怕到死，都還不知道自己為何而死。

    鳳霄：“所以這些年，你并非放縱崔家，而是在找一個機(jī)會?！?/br>
    崔不去：“像崔詠這樣在意名聲臉面的人，讓他親眼看著整個崔家，一點(diǎn)點(diǎn)衰敗下去，讓他失去崔家的權(quán)柄，比殺了他還難受。還有崔三，這些年，他一直被拘禁在博陵郡不得外出，妻子對他失望，二人日日爭吵不休，他耐不住寂寞，養(yǎng)了外室，又被妻子知曉，崔家雞犬不寧，活在這樣的日子里，讓他慢慢飽受磋磨，比一刀殺了他，更能讓他體會痛苦?！?/br>
    鳳霄：“所以你上回說，崔大郎暗中資助南朝臨川學(xué)宮，到底是真是假？”

    崔不去蹙眉咳嗽道：“自然是真的，我本來已經(jīng)想好別的手段對付崔家，但崔大郎的罪證送上來，不用白不用，我何必多費(fèi)力氣？”

    鳳霄笑吟吟道：“好，痛快，我就愛聽這樣的故事，果然是我認(rèn)識的崔不去，有仇必報，絕不手軟！”

    崔不去咳嗽聲沒停下來，聲聲連連，咳得腰都彎了。

    “行了，故事講完。余氏也聽到了，你這次回來，會幫她報仇的！”

    鳳霄實在看不過眼，拽了他一把：“就你這半死不活的樣子，我怕你再多站會兒，就看不見明天的太陽了，我可不想好戲沒看成就打道回府！”

    他沒怎么用力，崔不去卻被拉得一個踉蹌，差點(diǎn)摔倒。

    鳳霄及時伸手，入手的外裳濕漉漉的，幾乎能擰出水來。

    “若我不在，你還能走回去？”鳳霄撇撇嘴，一臉勉強(qiáng)將人背上。

    “若你不在，在我身邊的，必是喬仙或長孫，再不濟(jì)，還有左月衛(wèi)?！贝薏蝗ミ吙人赃叺?，語氣神色都很淡定，“崔家肯定四處在找我們，現(xiàn)在回去，正可趕上一場好戲?！?/br>
    “你的喬仙和長孫能及我之萬一？”鳳霄冷笑，一邊走一邊嫌棄，“全是骨頭，硌人得要命，虧得本座還紆尊降貴，親自背你，沾了一身雨水，這衣裳也作廢了。”

    有人背著，崔不去自不會矯情，他吃了許久的風(fēng)和雨，腦袋也的確有些昏昏沉沉，不由自主將額頭抵在對方后頸，體溫傳遞過來，融化了冰冷。

    他舒服地喟嘆一聲：“能背本座，也是你的福氣?！?/br>
    鳳霄：“信不信我現(xiàn)在把你丟下去？”

    崔不去：“那你待會兒可就看不成好戲了?！?/br>
    二人漸行漸遠(yuǎn)，身影逐漸消沒。

    獨(dú)余墓碑，與墓碑前的燈籠，無言相對。

    雨過天晴，月色重現(xiàn)，將燈籠與碑石都染上銀白。

    綠葉從樹梢掉在碑石頂上，積攢在葉心的雨珠隨之滑落，順著墓碑，浸染月霜，似女子帶淚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