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說完這句，再次闔上了眼，撥起手指的紫檀木珠串來，李程砸吧了一下嘴，在心里重重地嘆氣，恭敬地答應(yīng)一聲，這才退了出去。

    到了門口，他攏著袖子叫值守的小太監(jiān)，道：“你去回坤寧宮的人，皇上今兒不過去用晚膳了。”

    說著，李程又頓了頓，補(bǔ)充道：“就說皇上在忙，沒有空暇?！?/br>
    他仰頭看了看天色，心里默念，嗯……打坐念經(jīng)，姑且也算是在忙吧。

    幾個小太監(jiān)你推我搡，最后總算是把一個人擠出來，趕著他往養(yǎng)心殿的大門口去回話了。

    坤寧宮那邊很快就收到了回復(fù)，蘇青霓毫不意外，碧棠十分擔(dān)憂地看著她，晴幽欲言又止。

    蘇青霓宛如沒事人一般，道：“擺膳吧?！?/br>
    碧棠眼圈兒都紅了，低頭替她布菜，蘇青霓拿起筷子開始用飯，心里想著事兒，她吃著吃著，卻聽旁邊傳來了一聲壓低的哽咽，把她給嚇了一跳，抬頭去看，卻見碧棠滿眼淚花兒。

    蘇青霓驚道：“這是怎么了？”

    碧棠抽了抽鼻子，撇著嘴搖搖頭，道：“沒事，奴婢就是……吹……迷了眼……”

    蘇青霓訝異道：“窗都關(guān)著的，哪兒來的妖風(fēng)還能吹迷了你的眼？”

    碧棠哽咽著，不說話了，蘇青霓心里回過味兒來，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她的頭，嗔道：“你又多想了什么？”

    碧棠眼淚直往下掉，道：“奴婢就是……就是替娘娘委屈……嗚嗚嗚……”

    蘇青霓頓時哭笑不得，取了帕子來替她擦淚，道：“委屈什么？快不要哭了，本宮還沒委屈，你倒哭上了?！?/br>
    雖然擦了眼淚，但是碧棠眼圈兒還是通紅，宛如一只兔子，蘇青霓嘆了一口氣，忍俊不禁道：“還是個小孩兒?！?/br>
    “沒、沒有，”碧棠吸了吸鼻子，拭了淚，道：“奴婢不是?！?/br>
    蘇青霓看她那副可憐兮兮的小模樣，心里有些暖，又有些好笑，沖其余的宮人使了一個眼色，眾人都立即會意，躬身退了出去，又將門合上了。

    大殿內(nèi)只剩下主仆二人，蘇青霓這才伸手?jǐn)堊”烫牡募?，溫聲道：“你不要多想，我并不覺得委屈?！?/br>
    碧棠抬起頭來往她，眼睛紅通通的，道：“娘娘日日盼著皇上來，可是皇上從未來過，娘娘怎么會不委屈？”

    她一副你快不要騙我了的表情，蘇青霓忍不住笑，道：“我怎么就日日盼著他來了？”

    碧棠迷惑了，像是聽不懂她話里的意思，蘇青霓耐心道：“你覺得我派人去養(yǎng)心殿請皇上過來用飯，就是盼著他來？”

    碧棠猶豫道：“難道不是？”

    蘇青霓摸了摸她的頭，笑道：“傻碧棠，我是中宮之主，他是我的夫君，即便是感情不深厚，但表面功夫還是要做一做的，人我是派去了，至于他來不來，我并不在乎。”

    她聲音輕，卻很認(rèn)真地道：“他若答應(yīng)來，我便與他一道用飯，他若不來，我也不覺得失望，怎么就委屈了呢？”

    歸根結(jié)底，蘇青霓對楚洵并沒有任何感情，那個人來或不來，與她半點(diǎn)關(guān)系都沒有。

    但正如她之前所說，她是中宮之主，還有一個慈寧宮壓在上頭，一舉一動都被人看在眼里，無論如何，蘇青霓都要把場面做得漂亮了，才不會招來口舌，只是派個人去傳話罷了，于她而言，并沒有什么損失。

    明白了這一點(diǎn)之后，碧棠有些不好意思地垂下頭，揉著眼角道：“奴婢只是怕娘娘心里難過，一時失態(tài)罷了……”

    蘇青霓笑了笑，想起一事，道：“不過我今日派人去養(yǎng)心殿請皇上來用膳，倒確實(shí)是有事情想找他，既然他不肯來，我少不得要用別的法子了?！?/br>
    碧棠愣了愣：“什么法子？”

    蘇青霓神秘一笑：“山人自有妙計(jì)。”

    ……

    次日一早，天還黑著，卯時一刻，楚洵下了朝，帝王儀駕自太和門出來，往內(nèi)左門的方向走，幾個大臣深一腳淺一腳地跟在龍輦旁，還要一邊奏事：“山陽一帶今冬連降一個月的大雪，壓垮了好些房屋，不少災(zāi)民正在南下，是否即刻派山陽知州開倉放糧？”

    龍輦內(nèi)的聲音冷冷地道：“災(zāi)民走了七八日，又叫他們徒步走回山陽嗎？即刻令懷北州府守軍火速趕派車馬，接引災(zāi)民到附近州縣暫時安頓?！?/br>
    他話音才落，儀駕便已入了內(nèi)左門，幾個宦官上前一步，將大臣們攔下，恭敬卻不失強(qiáng)硬地道：“諸位大人留步。”

    幾個大臣只好嘆了一口氣，望著那帝王儀駕遠(yuǎn)去，消失在沉沉夜色之中。

    一眾隨侍宮人打著燈籠往前走，只聽前頭有人哎喲一聲，隨后傳來砰的悶響，幾個人滑倒在地，橫七豎八摔成一團(tuán)。

    李程立即擺手，示意所有人停下，隨后才驚疑不定地道：“怎么了？”

    有人道：“李總管，這地上結(jié)了好厚的冰，走不得了?！?/br>
    第17章

    “好厚的冰？”

    李程一伸手，旁邊有宮人忙不迭將自己的燈籠遞過來，他拿著那燈籠走上前，看那幾人摔做一堆，李程忍不住皺了皺眉，道：“扶他們起來，別擋著路了。”

    立即有宮人上前去扶，豈料才走到近前，腳下呲溜一下，又摔了幾個，哎喲聲連天，李程暗道，邪了門了。

    他抄起那燈籠往地上一照，可不是厚厚一層的冰？將整條宮道都封住了，人走上去不打滑才是怪事。

    李程心里犯嘀咕，這路是不能走了，他們摔著事小，若是摔著龍輦里的那位，那可是大事了。

    李程提著燈籠回了龍輦旁，低聲道：“皇上，這路被冰封住了，不能走了，咱們繞道吧？”

    過了一會，輿轎中傳來了楚洵淡淡的聲音：“嗯?！?/br>
    于是帝王儀駕掉了個頭，準(zhǔn)備往內(nèi)右門的方向轉(zhuǎn)進(jìn)去，原本一路跟到內(nèi)左門的幾個大臣正一邊說話，一邊準(zhǔn)備離開，一人眼尖，瞄到了那門里光芒大作，咦了一聲，回頭道：“皇上出來了。”

    話音才落，嗖的一下，其余幾個大臣在他還沒反應(yīng)過來的時候，就朝著那龍輦奔了過去，他們的事兒還沒奏完呢，皇上又出來了，太好了！

    那個提醒的官員心里暗罵自己多嘴，這些人也忒不厚道了些，他一邊腹誹，一邊提著袍子奔了上去。

    工部侍郎趙寅成今日總算是搶了個先，趕在其余大臣前頭，急急向龍輦內(nèi)稟道：“皇上，乾清宮被燒毀，需重新修繕，營繕?biāo)疽褱?zhǔn)備著手處理了，只是賬目還未定下，臣已將折子遞上去了，還請皇上圣裁?！?/br>
    過了一會，龍輦里才傳來永嘉帝的聲音：“賬目為何不定？”

    趙寅成將早已準(zhǔn)備好的說辭搬了出來，快速答道：“回皇上的話，因乾清宮的修繕費(fèi)用當(dāng)走后宮的賬，然卻被皇后娘娘駁了回來，一時半會無法定下來。”

    “皇后？”楚洵的語氣里帶著疑惑：“她如何說？”

    趙寅成只得硬著頭皮把蘇青霓的那些話大概復(fù)述了一遍，末了又苦巴巴道：“娘娘的意思，臣也明白，只是——”

    話還未說完，楚洵便打斷他道：“乾清宮修繕的費(fèi)用，從內(nèi)庫出吧?！?/br>
    趙寅成大喜，頓時覺得眼前亮堂堂如云開月朗，近日來這件事情一直壓在他心里，如今總算是解決了，連忙叩謝圣恩，又有其他人抓緊機(jī)會奏事。

    才幾句話的功夫，一行人便到了內(nèi)右門前，幾個值守宦官站在那里如鐵塔也似，將大臣們攔著，面上笑著，聲音卻硬邦邦的：“大人們留步?！?/br>
    眾大臣們只好住了腳，戀戀不舍地目送那帝王的儀駕遠(yuǎn)去，入了宮門內(nèi)，方才那么短的時間，還有兩個官員沒來得及插上話，有人不由埋怨道：“諸位大人奏事的時候，也要抓緊時間嘛，我這聲兒都沒吱出來，圣駕就走了。”

    趙寅成的事情奏完了，一邊走，一邊喜滋滋地道：“下回王大人走快些就成了，爭取給皇上吱個聲兒。”

    眾人皆是不約而同地笑起來，笑罷又安靜了片刻，都覺得這笑十分的心酸。

    卻說帝王儀駕進(jìn)了內(nèi)右門，順著宮道往前走，走到盡頭左拐，前方燈火明亮，照亮了大半條宮道，驅(qū)散夜色，幾名宮婢提燈候在那里，當(dāng)先站著一名女子，身披一襲象牙白的罩衣，暖黃的燭光映照著，衣擺上的花紋蕩開如水一般的漣漪，影影綽綽。

    李程打眼一看，眼皮子頓時跳了跳，前頭是坤寧宮。

    蘇青霓自然看見了帝王儀駕，緩步過來行禮，面上帶著微笑，盈盈下拜：“臣妾參見皇上。”

    ……

    這是大婚之后，永嘉帝第一次踏入坤寧宮中，正是清晨時候，天色未亮，因著他的到來，整座宮殿都點(diǎn)起了燈籠，燈火通明，如同白晝一般。

    宮人奉了茶來，蘇青霓親手接過，呈給楚洵，笑吟吟道：“皇上請用茶?！?/br>
    楚洵倒是沒拒絕，他飲了一口茶，突然愣住，下意識看了看手中的杯盞，片片茶葉在雪白的瓷杯中漂浮著，茶水是清透的碧色，熱氣裊裊，楚洵眉頭輕皺了一下：“這茶……”

    蘇青霓抬起頭，訝異道：“可是茶不合皇上的口味？”

    楚洵否認(rèn)道：“沒有?！?/br>
    他頓了頓，又問：“宮里何時有了這樣的茶？”

    蘇青霓微笑道：“皇上是說紫茸香么？這茶不是宮里的，是臣妾陪嫁時帶入宮中的?！?/br>
    見楚洵看過來，她便繼續(xù)解釋道：“祖父從前與一名高僧有很深的交情，這茶便是那位高僧所贈，祖父十分珍惜，一直不舍得用，他百年之后，便將這盒紫茸香留給臣妾了?！?/br>
    楚洵頷首，蘇青霓便莞爾笑道：“若是皇上喜歡這茶，臣妾便讓人送去養(yǎng)心殿?！?/br>
    楚洵道：“不必了，君子不奪人所好。”

    蘇青霓杏眼微彎，宛如兩彎月牙似的，掩口輕笑道：“臣妾不愛飲茶，倒不如贈與愛茶之人，也不算浪費(fèi)了它?！?/br>
    楚洵沒再說話，蘇青霓便喚來碧棠，吩咐道：“派人將那盒紫茸香送去養(yǎng)心殿。”

    碧棠應(yīng)聲去了，殿里燒著炭盆，暖如春日，無人說話，空氣一時間安靜得很，唯有那銀絲炭燃燒時，發(fā)出噼啪的輕微聲響。

    眼看一盅茶就要飲完了，一名宮婢過來，低聲稟道：“娘娘，早膳已備好了，是否現(xiàn)在就用？”

    蘇青霓放下茶盞，看向楚洵，關(guān)切問道：“皇上一早就去上朝了，若是還未用早膳，不如與臣妾一道？”

    楚洵沒答話，蘇青霓看著他那副八風(fēng)不動的模樣，心道，古語有云，吃人嘴軟，拿人手短，對方剛剛才得了自己一盒茶葉，她就不信這人的臉皮能厚到這種程度，連吃個早膳也要拒絕她。

    果然，楚洵在短暫的沉默之后，起身道：“走罷?！?/br>
    蘇青霓笑了笑，跟在他身后一道往外走，今日在坤寧宮伺候的尚食女官仍舊是易清蕓，她正垂手候在桌旁，待見里間出來個人，身材修長，身上穿著帝王冕服，把她給嚇了一跳。

    易清蕓連忙帶著一屋子的宮人跪了下去，心里有些驚異，往日里都是她伺候中宮用膳，每回蘇青霓都派人去養(yǎng)心殿請皇上，但是楚洵沒有應(yīng)過一次，不想今日他竟不聲不響地從里頭出來了。

    難道皇上昨夜是宿在坤寧宮的？

    沒等她揣度明白，楚洵便在桌邊坐下了，蘇青霓跟著坐在他身邊，見易清蕓還跪著，便笑著抬了抬手：“易尚食請起?！?/br>
    “是，”易清蕓這才站起身來，不敢抬頭去看兩人，只是親手揭開桌上的一個瓷盅，裊裊熱氣升騰起來，一邊柔聲解釋道：“皇上，娘娘，這是二十四氣餛飩，以豬rou糜、蝦rou泥、菘菜制成餡，與新鮮雞湯一同熬煮而成?！?/br>
    蘇青霓笑笑，道：“二十四氣餛飩，這個名字有些意思?！?/br>
    易清蕓又揭開剩下的瓷盅，還有一碗碧海玉露羹，一碗玉粒粥，并一碟鴛鴦糕。

    大約是膳房也沒有料到楚洵今日會在坤寧宮用早膳，如往常一樣，只準(zhǔn)備了蘇青霓一人的早食，看起來就頗是寒酸了，堪堪才四個碗，易清蕓連頭也不敢抬了，生怕對上帝王那雙冰冷的眼。

    楚洵看著桌上堪稱簡陋的早膳，面上什么表情也沒有，忽而問道：“皇后平日里也是這樣用膳？”

    聽了這話，易清蕓額上都要見汗了，蘇青霓愣了一下，笑道：“是，皇上若是覺得不合胃口，臣妾便吩咐膳房重新做?！?/br>
    楚洵看了旁邊候著的女官一眼，冷漠道：“不必了，吃吧?！?/br>
    易清蕓顫了顫，拿起小碟子與勺子，挨個碗試吃了，過了一會，才又動手重新為楚洵盛了一碗粥。

    趁楚洵用膳的時候，蘇青霓便不動聲色地觀察他，他吃東西很是斯文，不緊不慢，姿態(tài)優(yōu)雅，雖然人冷了點(diǎn)，但是通身的貴氣卻是旁人都沒有的。

    蘇青霓并不餓，實(shí)則因?yàn)榻袢掌鸬锰缌?，于是她拿著勺子慢慢地攪著甜羹，里面的蓮子顆顆晶瑩，如玉珠一般，裹著蜜一樣甜湯，十分誘人。

    她舀起滿滿一勺蓮子，朝旁邊的楚洵道：“皇上，臣妾與您打個賭。”

    聞言，楚洵抬起眼來，看了看她，微揚(yáng)下頷：“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