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棠兄妹也在這趟船上。

    兩人像來時一樣，找了個角落坐下，悄聲說著這兩天在杭州城的見識，郁棠也趁機(jī)慫恿郁遠(yuǎn)拿下郁家漆器鋪子的話語權(quán)：“我不是想讓你忤逆大伯父，我是覺得不立不破，家里的鋪子與其這樣要死不活地，還不如置之死地而后生。若是大伯父愿意把鋪子交給你管，就讓大伯父去打理咱們家的田莊和山林。若是大伯父執(zhí)意要自己經(jīng)營鋪子，你不如去經(jīng)營家里的田莊和山林。等到田莊和山林那邊有了收益，大伯父知道你有能力，你說的話在咱們家里自然就有了份量，等你再和大伯父商量鋪子怎么經(jīng)營的時候，大伯父肯定就會慎重考慮你的意見了?！?/br>
    這樣一來，大伯父和大堂兄父子既不用有矛盾，也可以讓大伯父慢慢地交出鋪子。

    郁遠(yuǎn)若有所思。

    郁棠繼續(xù)道：“我之前也和你想的差不多，家里的鋪子還是由大伯父管理，你到杭州城來做生意?？蛇@兩天我跟著你好好逛了逛杭州城之后，發(fā)現(xiàn)凡是能在這里立足的鋪子，誰家都有點自己的小竅門，這還不是錢能解決的事。書里不是說了嗎？治大國若烹小鮮？我們就更不能著急了，得徐徐圖之。”

    郁遠(yuǎn)道：“是不是像你一樣？”

    郁文從前做事可是從不問郁棠的，如今遇事就問郁棠的意見。若是郁棠反對，他多半都會放棄。就是他阿爹，現(xiàn)在有事若聽說這是郁棠的意思，也會仔細(xì)想想的。

    第一百章 超過

    郁棠都可以，那他是不是也可以試一試呢？

    郁遠(yuǎn)想著，頓時覺得心氣都足了幾分。

    他道：“只是我從來沒有打理過田莊和山林，怎么算把田莊和山林打理好了？又怎么能讓阿爹覺得我有能力管家呢？”

    郁棠就怕郁遠(yuǎn)不相信她，如今郁遠(yuǎn)能夠正視她的建議，她自然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了。

    “之前祭祖的時候，我們不是回過鄉(xiāng)嗎？”她道，“田里的事我沒有注意，倒是家里的山林，長得全是些雜樹，我記得聽人說過，我們家那邊的山林是能種一種可以做蜜餞的果子樹的。如果我們能種這種樹，到時候結(jié)了果，就可以做成蜜餞賣了。”

    當(dāng)初郁氏兩兄弟分家的時候，郁博想著郁文只知道讀書，就主動把良田給了郁文，留了沒什么收益的山林。所以郁棠說的那片山林，實際是屬于郁遠(yuǎn)家的。而郁遠(yuǎn)家的這片山林這么多年來除了能冬天里賣點柴，就沒有其它的什么收益了。

    郁遠(yuǎn)聽了眼睛一亮，道：“你仔細(xì)想想這件事是聽誰說的？有人做過這種蜜餞嗎？吃起來是什么味道的？”說著，他又發(fā)起愁來，“就算能做蜜餞，可我們家到哪里去找做蜜餞的師傅？”

    他們臨安城這邊的糖多是從廣西那邊過來的，所以比較貴。經(jīng)濟(jì)上差一點的人家有時候吃個粥坐個月子什么的，就放蜜餞進(jìn)去代替糖。所以蜜餞特別受歡迎。但做好的蜜餞多出自于湖南，他們這邊就算是有人會做，那也是獨家的手藝，他們未必就能找得到會這門手藝的師傅。

    郁棠拍了拍胸，狡黠地笑道：“問我啊？”

    郁遠(yuǎn)看她一副鬼機(jī)靈的樣子，想到她經(jīng)歷了那么多的事還能一如從前那樣開朗，就很為自己的這個meimei驕傲。

    他不由爽朗地笑，半是佯裝半是正經(jīng)地朝著郁棠揖手，道：“請阿妹教我！”

    或者是因為沒有了心事，郁遠(yuǎn)的笑聲有點大，惹得半船的人都望了過來。

    顧家派出來的人也望了過來。

    只是他們彼此不認(rèn)識。

    顧家的人自認(rèn)自己也算是見過世面的，沒想到會在這去鄉(xiāng)下的船上見到一對相貌氣質(zhì)都不同一般人的兄妹，在心里感嘆了一番之余，不由地浮想聯(lián)翩，看來臨安也是個鐘靈毓秀之地，還有如此出眾的人物，不知道自家那位因為“相貌堂堂”而被太太推崇的姑爺是不是也如這兄妹兩人一樣……

    郁遠(yuǎn)意識到兄妹倆打擾到了別人，臉色一紅，低下頭去，不再說話，這才讓大家收回了剛才的目光，又各自開始聊各自的。

    “阿妹有什么主意？”郁遠(yuǎn)再開口，聲音壓低了一半不止，“快別賣關(guān)子了?！?/br>
    郁棠抿了嘴笑了一陣子，這才如郁遠(yuǎn)一樣壓低了聲音道：“我會做蜜餞，但只是小打小鬧地做過，要是想賣給商販，可能還要想辦法試一試怎樣做出來的蜜餞才能賣個好價錢。至于我們家那片山林能種什么樣的果子，就得阿兄你自己去打聽了。不過，我聽說那樹大約齊屋高，結(jié)出來的果子紅通通地，大拇指頭大小，酸酸甜甜的，有核，做蜜餞的時候要把那核取出來，做出來的蜜餞也是酸酸甜甜的，特別開胃和解饞，很多人家的小孩子或是老人家沒有胃口的時候就喜歡買些回家，吃幾顆就好。他們……咳，做成了蜜餞我們可以用這個說事，肯定能賣得好?！?/br>
    前世，因為這片山林的事，高氏常常罵郁遠(yuǎn)，連只能偶爾回郁家的郁棠都撞見過好幾次，不免對自家這片在裴家手里變成了金餑餑的山林非常地好奇，曾經(jīng)借著去給父母的衣冠冢上香的機(jī)會跑去察看。裴家雖然對產(chǎn)業(yè)管得很嚴(yán)，但聽說她是郁家那個捧著夫婿牌位嫁到李家的小姐，稟報過裴三老爺之后，還恭敬地請她進(jìn)去瞧了瞧，送了兩匣子最好的蜜餞給她帶回去。

    現(xiàn)在想來，當(dāng)初她就承過裴宴的人情。

    不僅如此，管山林的小管事還曾經(jīng)與有榮焉地告訴她，那種黃色的果子叫沙棘，是裴三老爺去他一個在西北做官的朋友那里游玩的時候發(fā)現(xiàn)的。

    想到這里，郁棠臉上有點發(fā)燒，也有點心虛。

    她道：“要是我們家能種出那種果子，做出來了蜜餞，如果能在裴家的鋪子里賣就好了?！?/br>
    蜜餞這種生意，最賺錢的是那些商家，反倒是做蜜餞的，賺的全是些辛苦手藝錢。就像種棉花的沒有棉布衣服穿，種稻米的沒有白米飯吃一樣，賺錢的都是那些商家。

    郁遠(yuǎn)沒做過這樣的生意，也不知道這種生意有多少賺頭，最重要的是，他最終還是想把郁家的漆器鋪子做起來的，做蜜餞，于他而言更多的是證明自己的能力，能借此拿到家里的話語權(quán)。所以郁遠(yuǎn)直覺就認(rèn)定這只是個小打小鬧的小生意，并沒有放在眼里。

    他道：“裴家是做大生意的，未必瞧得上這樣的小買賣。若是能做成，給姚三兒賣也是一樣的?，F(xiàn)在就是得想辦法找到你說的那種樹。”

    這很不一樣。

    如果這生意能做成，他們家不過是包了裴家前期最苦的活計，依舊像前世一樣，把裴家應(yīng)得的利潤給了裴家。

    雖說大雁還在天上飛，他們不應(yīng)該這個時候就燒開水，去計較利益得失，但這件事涉及到了郁棠做人做事的底線，她還是覺得應(yīng)該和郁遠(yuǎn)說清楚才行。

    “阿兄，裴家于我們家有大恩，”她堅持道，“我們郁家有今天，多虧有了裴家的庇護(hù)，我們不能忘本。蜜餞的生意，只要我們家做了，就必須給裴家賣。其它的生意，是我們家的就是我們家的?！?/br>
    她雖然沾了重生的光，卻不能因為她的重生損害別人家的利益，謀取別人家的東西。

    郁遠(yuǎn)仔細(xì)想想，覺得郁棠的話也有道理，他再沒異議，道：“那這件事就這樣說定了。等回去之后我就跟阿爹說，看看阿爹是什么意思?！闭f完，他沖著郁棠笑道，“若是阿爹同意我管鋪子，那你就去山上種樹去。我們家那么大的一片山林，沒辦法時是沒辦法的事，現(xiàn)在有了辦法，可不能就這樣白白地浪費了?！?/br>
    郁棠愕然。

    郁遠(yuǎn)嘿嘿地笑。

    郁棠哭笑不得。

    這算不算是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呢？

    他們一路順風(fēng)順?biāo)鼗氐搅伺R安城。

    臨安城里家家戶戶都開始準(zhǔn)備掃灶過小年了。

    郁棠剛剛梳洗完就被郁文拎著去了大伯父家。

    郁博不知道是剛從鋪子里回來還是根本沒有去鋪子里，居然在家里等著她。待她和大伯父問過安之后，郁博讓人把剛梳洗完的郁遠(yuǎn)也叫了過來，問他們兩人：“怎么樣？這次去杭州城有什么收獲嗎？”

    語氣間竟然有些迫不及待。

    郁遠(yuǎn)不由和郁棠交換了一個眼神，他代表兩兄妹開口道：“還好！去姚三兒那里坐了坐，又和佟二掌柜吃了頓飯，帶著阿妹去街上逛了逛，發(fā)現(xiàn)杭州城的鋪子都各有特色，要不比別人都賣得便宜，要不就是小伙計特別機(jī)靈，要不就是有獨門的手藝?！?/br>
    他不慌不忙地，把這兩天在杭州城的所見所聞都娓娓地一一道來。這也就兩天的功夫，郁棠突然間發(fā)現(xiàn)自己的大堂兄好像又穩(wěn)重了很多，漸漸能看得到前世那個成功又自信的身影了。

    難道是因為有了奮斗方向的緣故？

    郁棠想著，思緒卻不由地飄到了那沙棘果上。

    她不好把自己重生的經(jīng)歷告訴阿兄，自然也就不能直白地讓阿兄直接去找沙棘樹了，只是依靠她的描述去找沙棘樹，不要說她阿兄了，對于任何一個人都無異于大海撈針，也許幾年都沒有收獲，對于急著讓大伯父重視他的大堂兄而言太慢了。最好的辦法是她通過前世的記憶想辦法找到沙棘樹，并且能盡快栽種成功。

    那除了裴宴和裴家，還有誰知道這種樹呢？

    郁棠絞盡腦汁。

    郁遠(yuǎn)那邊則如她所料，雖然鋪子里的生意很不好，除了開業(yè)那天熱鬧了一下，這幾天幾乎沒有賣出過什么東西，但郁博還是想也沒想地就拒絕了把鋪子交給郁遠(yuǎn)管理的提議。

    用她大伯父的話，她大堂兄還沒有成家呢，哪懂什么做生意？

    對于郁遠(yuǎn)提出的由他來打理田莊山林的事也嗤之以鼻：“靠幾畝田地幾畝林子的收益能做什么？你不要再異想天開了，好好跟著我學(xué)手藝做生意，等你和相小姐成了親，再給我生幾個大胖孫子，我也就到了含飴弄孫的年紀(jì)了，到時候鋪子的生意就交給你和阿棠，我就和你叔父一起幫你們管教孩子，怎么也能供個秀才舉人出來。”

    郁遠(yuǎn)郁悶得不行。

    他什么時候連郁棠也不如了！

    家里的鋪子不是交給他，讓他好好地照顧郁棠，而是交給他們兩個人。

    那他這個阿兄是做什么的？

    除了生幾個大胖孫子就沒有其他的作用了嗎？

    他獨自坐在屋里生了會兒悶氣。

    可生氣之后再仔細(xì)一想，還真是這樣。

    郁棠靠著她自己的能力已經(jīng)在他阿爹心中占了一席之地，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就已經(jīng)是個能和他并肩的人了。而通過這段時間發(fā)生的事來看，郁棠也的確有這個能力和他并肩，不，甚至說，郁棠是比他更有主見，更有能力了。

    他這個做哥哥的已經(jīng)不如meimei了。

    郁遠(yuǎn)在屋里來來回回地轉(zhuǎn)了幾圈，跑去了郁棠家。

    第一百零一章 沙棘

    陳氏正和陳婆子在天井里熬麥芽糖，一踏進(jìn)大門，甜甜的麥芽香就撲面而來。

    “嬸嬸！”郁遠(yuǎn)上前給陳氏請安。

    陳氏用腰間的圍裙擦了擦手，笑瞇瞇地問道：“阿遠(yuǎn)啊，你是來找你叔父的吧？他給佟大掌柜送年糕去了，今天中午前恐怕回不來，你有什么事？不好跟我說的就去書房給你叔父留個字條好了?！?/br>
    明天就是小年了，過年的東西都已經(jīng)準(zhǔn)備齊了。年糕是家家戶戶過年必備的食物，而做年糕則是陳氏的拿手好戲，只是往年陳氏身體不佳，都不怎么動手了。今年陳氏的身體雖然仍舊不如常人，卻比往年好了很多，不僅郁家人高興，陳氏也非常高興，親自動手做了十幾斤米的年糕，親戚朋友，鄉(xiāng)親鄰居都送了一點。

    “我是來找阿棠的！”他一邊說著一邊幫陳氏把旁邊熬好的麥芽糖搬放到了廚房里，“阿棠在嗎？我們上次去杭州城的時候看到一些新圖樣，我想和她商量商量?！?/br>
    陳氏不疑有它，笑道：“她在書房呢！”說完，用刀割了塊麥芽糖拿碗裝了遞給郁遠(yuǎn)，“給，你們兄妹嘗嘗好不好吃?！?/br>
    郁遠(yuǎn)高興地應(yīng)了，端著碗去了書房。

    郁棠手握著支湖筆，正伏案畫著什么。

    冬日的暖陽從糊著高麗紙的窗扇照進(jìn)來，給她的身影鍍上了一層金光，和煦而暄軟。

    郁遠(yuǎn)愣了愣，才叫了聲“阿妹”。

    郁棠抬頭，立刻笑了起來。

    笑意一層層地從她的眼底漾出來，讓她的神色都變得靈動起來。

    “阿兄怎么過來了？”她放下筆，從書案后面站了起來，把郁遠(yuǎn)迎到窗邊的太師椅上坐下，“你不用忙著給相家準(zhǔn)備拜年的東西嗎？”

    已經(jīng)定下了婚期，過了婚書，雖然還沒有舉行婚禮，但郁遠(yuǎn)已經(jīng)是相家的姑爺了，按理，郁遠(yuǎn)初二要去相家拜年的，王氏正為拜年的賀禮發(fā)愁，責(zé)怪郁遠(yuǎn)沒有把這件事放在心上，去杭州城的時候也沒有買點東西回來。

    郁遠(yuǎn)嘿嘿地笑，完全把這件事給忘了，他道：“不是有我姆媽和嬸嬸嗎？這種事我也不懂，要是買錯了東西還不如不買呢！”

    上次相家來人給他留下了不好的印象，他對去相家有點排斥，但為了相小姐的面子，他決定把這些都拋到腦后，態(tài)度謙和地去給相家的人拜年?？蛇@并不代表他就喜歡議論這件事。

    他把麥芽糖往小幾上一放，對郁棠道：“嬸嬸給的，嘗嘗好不好吃?！?/br>
    母親一大早起床就開始熬糖了。

    她小的時候每當(dāng)此時都會迫不及待地等在灶邊，每次都會被母親強(qiáng)行抱走，最后以哭鬧著被塞一塊麥芽糖結(jié)束。

    直到她十歲那年，因為偷吃麥芽糖被燙了嘴，請了大夫，喝了一個多月的藥，正月里所有好吃的東西都只能看著，她這才沒有再饞嘴。

    于陳氏他們來說，這不過是五、六年前發(fā)生的事，于她來說，卻已是十幾年前的事了。

    她在心里感慨著，笑著去給自己和郁遠(yuǎn)各泡了碗麥芽糖水，道著“阿兄也嘗嘗”，重新在郁遠(yuǎn)的對面坐下。

    郁遠(yuǎn)嘗了嘗糖水，芳香馥郁，甜而不燥，他不由贊道：“沒想到嬸嬸的麥芽糖也做得這樣好，今年我們可有口福了?！?/br>
    這麥芽糖除了祭灶王，招待春節(jié)來拜年的親朋，有一大部分是準(zhǔn)備給郁遠(yuǎn)成親時候用的。

    郁棠抿了嘴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