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野跟著他一起靜靜地看著喻爾嵐，并不催促。

    半晌,喻茂希嘆了口氣,輕聲道：“二十年前,我大學畢業(yè),按照我父親的意愿,回到我家的集團,準備按照我父親的安排,在我們家的公司里做事。在那之前,我父親已經(jīng)為我提前定好了一門親事。對方是和我們門當戶對的千金大小姐。我的人生，在那個時刻就好像要定型了一樣……”

    杭野聽到這里，忍不住開口吐槽：“真是庸俗老套的故事。”

    喻茂希點了點頭，道：“是啊。更俗套的是，這個故事不出意外的,就走向了那種世人眼中最常見到的常規(guī)狗血套路。我對我父親的安排不滿意,卻又無力反抗。我在大學期間談了個女朋友,在那種情況下，我本來應該和她分手,可我并沒有。也不僅僅是因為愛情,或許還因為和她談戀愛，是我背地里反抗我父親的唯一方式?！?/br>
    杭野雙唇緊緊抿了起來。

    喻茂希果然是讓他討厭的人。

    他所謂的“反抗”，竟然是打著“愛情”的名義,浪費一個女孩子的青春。更過分的是，他這完全是在欺騙對方的感情。

    杭野挺看不上這種人的。按照他的脾氣,若是他處在喻茂希的情境里，一定會決絕地離開這個試圖控制他人生的家庭，帶著自己心愛之人，闖出屬于自己的天地。

    “你可真是個懦夫。”最終杭野只是這么輕蔑地對喻茂希甩下這么一句話。再多說一個字，他都覺得喻茂希不配。

    喻茂希面對他的輕蔑，只是沉默。他看上去也很是后悔一般。

    隔了片刻，他輕聲繼續(xù)道：“我不能擺脫家庭，又無法反抗父親訂下的婚約，卻也拖著我的女朋友不愿意分手。這樣混亂糾纏下去的結(jié)果，就是我和我的女朋友一次又一次的爭吵，越來越激烈。她對我、對這種狀況越來越不滿，多么深的感情，都會在這種情況下磨成恨吧……一年多后的某一天，她徹底消失不見了。”

    杭野聽著聽著卻皺起了眉，打斷他的敘述：“等一下！你的那個女朋友就是喻爾嵐的母親嗎？她離開的時候，你不知道她懷孕了嗎？”

    喻茂希頓了頓，搖頭道：“她從來沒有告訴過我她懷孕了……我想可能她離開的時候自己也不知道，是在那之后她才發(fā)現(xiàn)的。然而，她離開后一個月，我就按照家里的要求，和已經(jīng)訂婚的名門千金結(jié)了婚……”

    杭野抬手給他比了個“暫?！钡氖謩?。他對喻茂希這狗血爛俗的廁所文學不感興趣，他只想知道喻爾嵐當初被遺棄的始末。

    他追問道：“那你是什么時候才知道有喻爾嵐的存在的呢？”

    喻茂希答道：“是半年前。半年前，她自殺了，留下的遺書里寫到了她當年遺棄了自己的親生兒子，這件事讓她有深深的愧疚感。可她又因為恨我，連帶對這個孩子有了怨念，所以她始終沒有再去找過那個孩子。她死后，她的故友知道我們曾經(jīng)有過一段感情，推斷那個被她遺棄的孩子是我的孩子，便把她的遺書交給我。而我婚后十幾年始終沒有孩子，妻子又在三年前因為意外離世。所以那個時候，我迫切地想要尋回這個孩子，就偷偷請偵探幫忙調(diào)查。終于在一個月后找到了喻爾嵐?！?/br>
    杭野眉頭深深鎖緊。在認識喻爾嵐后，他一直在悄悄閱讀心理學相關書籍，想要盡可能地幫助喻爾嵐。所以他現(xiàn)在漸漸明白了，人心是多么的復雜與矛盾。喻爾嵐的母親所做出的事情，有很大原因是她對喻茂希的恨所導致的，而她的這種行為又嚴重影響到她的心理，惡性循環(huán)下，她選擇這樣的結(jié)局也并不意外。

    但杭野并不同情她?？v然唏噓，可這個人因為自己自私的情感遺棄了喻爾嵐，杭野永遠也無法原諒。

    而對于好像被隱瞞了十幾年的喻茂希，杭野也并不想同情。一切錯誤的源頭本來就是他，而很多錯誤，并不是事后可以彌補的。

    杭野靜靜地看著前方講臺上的喻爾嵐。他的報告已經(jīng)到了尾聲，周圍人準備好了為他鼓掌。杭野知道，喻爾嵐的報告，在這個時刻，是真的可以提振士氣的。

    可能連喻爾嵐自己都不知道，他在不知不覺間，把自己渴望帶動所有人的那顆心放進這個報告里時，他身上那種眼睛看不見的光，直抵人心。陪著他一次又一次練習的杭野，就是這樣一次又一次沉溺在喻爾嵐的這種光中。

    這樣的喻爾嵐很好。杭野想著，微微勾起唇。

    他淡淡對喻茂希道：“聽完你的故事，我更討厭你了。你們自己的自私和懦弱、沒有道理的愛恨，卻讓喻爾嵐這個完全無辜的孩子為此付出了太多代價，又連累了喻爺爺。嗯，我都不想鄙視你了，浪費我感情?！?/br>
    喻茂希沉默了半拍，輕聲道：“我現(xiàn)在相信你能了解喻爾嵐了。你和他真的很像?！?/br>
    杭野輕輕“哼”了一聲，道：“你們犯下的這種過錯，我覺得是不可彌補的，想來喻爾嵐也并不愿意接受你?？赡愦_實是他的生身父親，以喻爾嵐如此看重親情的性格，就算你們永遠也不相往來，這件事也會成為橫在他心頭的一根刺。他的心太柔軟了，這根刺會被他深深壓進心底，隨著時間，翻來覆去地戳傷他的心。而他自己的情緒狀態(tài)也并不理想……所以我給你些建議，只是為了讓他能夠在想起你時，不要那么難受。我對你永遠也不會有好感的?！?/br>
    喻茂希一言不發(fā)地聽著杭野的話。杭野用余光瞥了瞥他，只覺得這個男人的身子好像忽然塌下去許多，疲態(tài)畢露。

    杭野有幾分唏噓。他低聲道：“喻爾嵐很敏感，又很細心。他會仔細觀察你做了多少事，用心去體察，而不是聽你說些什么，承諾什么。他很看重喻爺爺，對他自己卻并沒有那么在乎。所以，我覺得你應該為喻爺爺多做些實實在在的事情。一方面讓喻爾嵐明白，你現(xiàn)在是真的想要盡一盡做父親的義務，另一方面，你也確實應該感謝一下喻爺爺吧？”

    喻茂希立刻點了點頭：“這是應該的?！?/br>
    他說著，忽然想起什么似的，連忙問杭野：“我之前去老爺子那里，看到一個護工。據(jù)他說，他是爾嵐的同學雇來照顧老爺子的……莫非是你？”

    杭野挑了挑眉：“怎么？你是想幫喻爾嵐把請護工的費用還給我？”

    喻茂希拿出手機：“這本來就是我該做的。我今天在校長和你母親那里也了解到一些事，你似乎幫爾嵐做了許多事。這樣，他欠你的所有錢，我都幫他還清了。之后他生活產(chǎn)生的所有費用，還有老爺子的費用，都由我來負責?！?/br>
    杭野頓了頓，坦然拿出手機，道：“雖然我也不缺這個錢，不過我知道，你想在喻爾嵐面前好好表現(xiàn)一下……”

    “不是表現(xiàn)。”喻茂希誠懇道，“我是真心覺得，這是我應該做的。所以你不必告訴他……”

    杭野道：“我說了，我和你合作，僅僅是不想讓喻爾嵐像我一樣痛苦。所以你別誤會了，我沒想幫你?！?/br>
    他隨手把賬號翻了出來，展示給喻茂希：“打到這里吧。具體的錢我也記不清了，都是小錢，你看著給吧?！?/br>
    喻茂希沉默地給杭野轉(zhuǎn)了十萬塊錢，抬頭望著杭野道：“你總是在說你不想喻爾嵐像你一樣痛苦，可你表現(xiàn)出來的通透，讓我很疑惑，你為什么還會痛苦呢？”

    杭野沉默了片刻，勾唇笑了一下，笑意有些無奈和蒼涼。

    他低聲道：“誰知道呢？也許就是這樣吧。我會為了喻爾嵐做一切事，想讓自己成為他的光，努力幫他驅(qū)逐一切黑暗……可他也是我的光啊。我也必須看著他，依賴著他，才會感覺周身的黑暗沒有那么可懼?！?/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