葡萄架子現(xiàn)在還只有幾根粗壯的青藤攀在上頭，垂落下來的藤蔓掛著幾片寬寬的葉子。石桌也不過是最尋常的濕透打磨的桌子，并無什么繁復(fù)的花紋，只是略略雕琢了幾筆流暢的線條做個裝飾也就罷了。凳子上鋪了一張手工織造的墊子，邊角上繡了幾朵粗疏簡單的野菊花，四邊角上綴著一個打結(jié)的流蘇墜子。

    石桌上擺著一籃子粗糧點(diǎn)心，黃澄澄的餅子上稀疏的撒著幾粒芝麻，還有一盞用地頭里野生野長的金銀花泡的茶水。這些東西，從前根本都不可能出現(xiàn)在陳陵的桌子上，他吃的東西無一不精細(xì)，即便是最尋常的白糕，也是拿米磨成了米漿，細(xì)細(xì)的烹制之后和了鮮奶調(diào)制的。只是這樣不經(jīng)仔細(xì)雕琢的東西，卻散發(fā)著最醇厚樸實(shí)的香氣，比精心烹制之后的點(diǎn)心餅子更叫他動心。

    望著這樣的東西，陳陵不知怎的生出一股餓意，肚子也像是知道主人的心思一般的咕嚕嚕的叫起來，叫陳陵一下羞紅了臉頰。強(qiáng)裝自然的道：“孫兒晌午忙碌，沒什么胃口吃飯，現(xiàn)在在奶奶這里聞見這樣香甜的氣味，肚子自然餓了。還請奶奶不要笑話孫兒才是?！?/br>
    老夫人一雙眼睛自他進(jìn)來的時候起，便一直冷冷淡淡的打量一個陌生人似的目光，在聽見這句話的時候，才算是多了一點(diǎn)柔軟的漣漪。嚴(yán)肅的緊緊抿著的嘴唇不著痕跡的化開一點(diǎn)溫柔的弧度，語調(diào)卻是不冷不熱，“東西擺在你面前，自然是叫你吃的，難不成我還要裝模作樣的說這是賤物，你這樣金尊玉貴養(yǎng)出來的王孫公子吃不慣嗎？”

    老夫人的溜過一道冷銳的弧光，似乎是在意有所指的說道：“我們本就是尋常農(nóng)家，只是多了那么一點(diǎn)……不只是好是壞的運(yùn)道，才乍然有了這樣潑天的富貴。就算是穿的再好，也掩蓋不了我們只是一個上不得臺面的沒有體統(tǒng)的禮儀規(guī)矩粗陋的人家。這些年你那個“母親”長袖善舞，倒是弄出一個什么禹州最富貴的人家的名聲，也不知道這樣的名聲對你來說，究竟是好，還是不好?！闭f到最后老夫人有些意興闌珊，掌心里握著的一對小兒拳頭大的圓溜溜的核雕珠子，也停了轉(zhuǎn)動。

    陳陵不知道這話究竟何意，只是模糊的察覺到這句話對他來說很重要，其中隱藏著他想要知道的秘密。他有心想要追問，卻被老夫人一個眼風(fēng)掃得閉了口，只得默默地拿著手上烤的金黃的餅子啃起來。

    遠(yuǎn)遠(yuǎn)地天際上有夕陽最后的一抹殘照，金黃的摻雜著秾麗的橘紅，波浪起伏的在低垂的云海上留下一線綺麗的金痕。四四方方的園子中有雞鳴狗跳的聲音，遠(yuǎn)處似乎有輕輕地粗樸的歌謠傳來，勾動著園子當(dāng)中的翠色。幾只蝴蝶不知道是被這花香吸引，還是被噴香的餅子的吸引，繚繞翻飛的在他身邊飛舞。

    老夫人眸光清冷的看著坐在面前默默啃著餅子的孫兒，一張線條柔軟的臉上生著一雙意蘊(yùn)輕遠(yuǎn)柔軟的眸子，里頭似乎潛藏了萬千星光。沉靜的只是輕輕地亮了幾顆細(xì)碎的星子，便叫人移不開目光，只想陪著他就這樣安安靜靜的呆在原處，靜看花開花落，光陰飛逝，也不覺倦怠。

    這個孩子，長得實(shí)在是太像他父親了，一樣的風(fēng)姿卓絕，生下來就是讓人艷羨不已的聰慧機(jī)敏，一樣的有叫人仰望的抱負(fù)。只是這樣的人容易受到很多人的喜歡，也容易受到命運(yùn)翻覆的撥弄，只有忍耐萬千折磨，熬到最后，不改其心志，才能成就心中的宏圖大志。

    只是世間多得是聰敏機(jī)慧的人，卻也多的是早早隕落的風(fēng)流人物。

    “你和你父親，真的很像。”老夫人眸光之中似乎閃動著一絲水澤，看著他的時候，透過他的面孔，看到了久遠(yuǎn)的一個人。

    “母親也說過，我與父親很像。只是父親未曾留下畫像，我也不知道父親究竟長的何種模樣?！标惲臧咽种凶詈笠唤秋炞油滔露?，聲音低低的道：“我只記得，父親在我小的時候抱我坐在他脖子上，看過正旦的花燈，香車寶馬的耀目花火。還有抱我坐過飛得很高的秋千，那樣離天空極近，卻始終身后有父親護(hù)著我的安全，從此之后都不會再有了?！?/br>
    他于父親相處的時日實(shí)在是很少，那記憶之中的點(diǎn)點(diǎn)滴滴，到了現(xiàn)在也像是蒙上了一層舊日時光的灰黃，模糊了父親的臉。只是深深的記得，那時候快樂的讓人忍不住笑起來的時光。

    “你父親是極疼愛你的，難為你隔了這么多年也未曾把你父親認(rèn)錯，叫了仇人做父親。也算是你遲來的一點(diǎn)孝心吧?！崩戏蛉舜鼓康曊f，手上握著的核桃珠子隨著話音急急忙忙的轉(zhuǎn)動起來，“你處置了那個東西，之后是不是打算要去追查你父親的死因？”

    陳陵靜默了一瞬，也不問奶奶為什么會知道這事兒，只是慢慢的點(diǎn)了點(diǎn)頭，“我不能讓父親死的不明不白，我要知道究竟是為什么，他們要處心積慮的頂替了父親的名號，究竟是想要做什么。父親一生清潔自省，我絕不容許有任何人，為了自己的私欲，就把父親暗害！污了他的名聲和心志，我絕不容許！”

    老夫人安靜的看了他良久，半晌眼神才驀地松動下來，嚴(yán)苛的臉上綻開慈和的笑容，眼睛之中閃動的那一絲水澤終究是落了下來，滴在粗糙的葛布上，泅出一個暗紅的印記。

    “這才是我的好孫兒，你父親果然沒有白疼你，有這樣的志氣，才算得上是我陳家頂天立地的男兒?！?/br>
    第三十二章：真相

    陳陵長到這樣大，還從未見過哪一個老人哭成這樣淚水漣漣的模樣，像是隱忍了多年得心酸苦楚和艱辛背負(fù)終于可以在一個信任的人面前脫口而出，那樣驟然的放松讓老夫人臉上頓時浮起了一層不祥的紅暈。

    陳陵忙上前去扶著老夫人，看似健康圓潤的軀體卻觸手都是單薄的骨頭，讓陳陵頓時便在心頭浮上一抹隱憂，“奶奶，您沒事兒吧？翠榮，奶奶平時可是在吃什么補(bǔ)藥，快些拿來讓奶奶喝了?！闭f罷伸手在桌上端了一盞尚且溫?zé)岬慕疸y花茶，順著背的讓老夫人喝下去，那邊的翠榮也忙不迭的把一直熬著的補(bǔ)藥拿過來喂與老夫人喝了。這么順著氣的喝了補(bǔ)藥，臉上那異樣的紅暈才算是慢慢退卻了些。只是一雙眼睛仍舊是精光攝人，叫陳陵一時拿不準(zhǔn)主意。

    “奶奶，您······是有什么要緊的事要交于孫兒去辦么？”陳陵遲疑的把心中的各疑問說出來，很快的便得到老夫人肯定的頷首。

    “我的確是有一件重要的事情要告訴你，你今日既然已經(jīng)來了，那便好生聽聽老太婆今日說的話，只怕過了今日，你想要再聽老婆子說一句話，都是不能夠了?！崩戏蛉司椭錁s的手喝了一口顏色棕黃色的補(bǔ)藥，唇上沾了一線水潤的藥汁，稀薄的棕色在干裂的唇上便涂抹成了幾分鮮艷的紅。

    老夫人站起來，推開翠榮攙扶的手，輕輕地但堅(jiān)定不移的吩咐道：“你們都退出去，好生在門口看著，若有什么風(fēng)吹草動，立即做個響動，叫我們知道?！?/br>
    翠榮聽話的喏聲去了，一邊兒陪著老夫人打理田地的幾個丫鬟也一柄悄無聲息的退了下去，一時之間，這整個院子就只剩下陳陵和老夫人兩個人，還有一只懶洋洋的趴臥在腳邊上的大黃狗。

    “奶奶要和我說什么。”陳陵不自在的捏緊了拳頭，心中有隱約的預(yù)感，接下來的事情，大約會是一個讓他顛覆自己人生的大事。

    老夫人淺淺的倒了一盞熱騰騰的茶，先推了過來示意他先喝上一口，“先喝口熱茶吧，我接下來說的事情，只怕你心中疼痛難當(dāng)，先喝口熱茶穩(wěn)一穩(wěn)?！?/br>
    陳陵乖乖的吹著熱氣把水喝了下去，熱氣騰騰的個茶水順著喉管一路奔騰到胃袋之中，燙的他渾身上下一時之間都燥熱起來，一張白皙的臉也透著些淺淺的暈紅。

    老夫人滿意的看了一眼他臉上透出的暈紅，手上握著的兩個核桃珠子再次穩(wěn)穩(wěn)地轉(zhuǎn)了起來，碰撞出的細(xì)細(xì)的脆響一聲一聲的隨著老夫人說的話，慢慢的敲擊在他的心上。

    “你可還記得你母親的模樣么？”

    “自然記得，孫兒與母親朝夕相對，自然之道母親現(xiàn)在的模樣?！?/br>
    “我說的是你還未去天幕山拜師學(xué)藝的時候，你母親的模樣你可曾還記得。”老夫人抬眼犀利的看著他，鋒利的目光一寸一寸的在他臉上掃過，讓他就要脫口而出的答案就此哽在喉嚨里，猶疑的吞了回去。

    兒時的記憶，經(jīng)過了兩輩子的磋磨，到了現(xiàn)在已然是記不大清了，只依稀記得，母親笑容溫婉，常年穿著一身淡藍(lán)的衣裳，椅靠在那棵一家人親手種下的合歡花樹下。

    “你年紀(jì)小，又多年不曾回家，記不住也是應(yīng)該的?！崩戏蛉藷o奈的搖頭，但卻并未有多大的難過，“我一會兒要說的話，你乖乖聽著便是，我說完了，你相信也好，不信也罷，我都隨你。只一點(diǎn)，你要記住?！?/br>
    老夫人定身凝眸看著坐在對面風(fēng)姿毓秀的年輕人，這樣的風(fēng)采，與她的銘兒年少時一模一樣，“小不忍則亂大謀，無論你日后要做什么，都記住，在沒有能力能將敵人一擊致命的時候，切勿打草驚蛇。任何人都有弱點(diǎn)，只在于你能不能忍耐到發(fā)現(xiàn)他弱點(diǎn)，并一擊致命的那一天?！?/br>
    說完這一句莫名其妙的話，老夫人不在拖沓吊著陳陵的胃口，流水一般的把心中埋藏了多年的話說了個干凈。

    “我已經(jīng)行將就木，活不了多久了。我以為這輩子都只能帶著這個不甘的秘密埋進(jìn)黃土里，只是沒想到天無絕人之路，還是等到了你歸來的這一天，也等到了你發(fā)現(xiàn)蛛絲馬跡的這一天?！崩戏蛉怂沙诘钠つw上有飽經(jīng)風(fēng)霜的刻痕，一雙眼睛里沉淀著歲月的艱難，在這個夕陽漸漸隱沒的傍晚里，有晶瑩的柔軟的追念潮水一般的襲來。

    “我說的你和你父親真像，不是你們倆的臉像，而是你們父子倆血脈相連的相像。你剛剛走來的時候，就好像是你父親重新回到了我身邊一樣。還是那樣的風(fēng)姿天成，裹挾著日月星辰的草木精華，渾身上下都透著一股瀟灑大氣的曠世風(fēng)骨的意蘊(yùn)。只是你父親比你要疏朗堅(jiān)硬得多些，不比你軟和溫柔，叫人一見便心生親近之感?！?/br>
    “你父親呀，是個恨不得欲與天公試比高的狂人，這天底下就沒有不能做到的事情，有，也只是他不愿意去做，也不屑去做的事。這樣的性子自然是有人愛之欲其生，便有人惡之欲其死?！崩戏蛉搜劬φ耐蜃詈笠豢|橘紅的日光掛著的彤云，那朵云也漸漸地要隱沒在鋪天蓋地奔騰而來的暗夜之中，最后的那一抹夕照也抵不過黑夜的肆虐，瞬息被吞沒的無影無蹤。